第十一天的时候,九阑被天帝从天牢里放出来,在外面等候着的舞雩刚见到她,便大呼小叫地长吁短叹:“阑阑,我的姑奶奶,你可知道你这次闯下了弥天大祸!”
九阑老老实实地道:“知道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骂就骂吧。”
舞雩倒也没再责怪,自顾自急匆匆地说了下去:“先前天帝陛下来找我,说西王母的蟠桃园叫人给毁了,你又有口说不清,他想着鹤鸣山与昆仑山同处一地,水土气候颇为相似,我是鹤鸣山的地仙,平日里掌管那儿的林木花草,便问我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救一救西王母的蟠桃树,叫这位娘娘先把气消了再说。”
九阑的心头涌上一阵不祥的预感:“所以……你是想动后山的那片桃林?”
“不然你告诉我能怎么办?”舞雩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又稍微放缓了语气,“我知道,那是上神几千年前亲手种下的桃树,承载着你儿时的回忆,可咱们做神仙的,终究得活在当下是不是?”
鹤鸣山后山的桃林是陵彦上神的心血,蕴藏着他的神力,汲取鹤鸣山的天地精华长了几千年,论资质确实不比那昆仑山的蟠桃树差。
九阑在舞雩的陪同下采了桃树的生机,用紫晶琉璃瓶装着带去昆仑山,同西王母座下的仙官一起在蟠桃园中埋了十几天的树根,每日累得腰酸背痛倒头就睡,才使那些蟠桃树重新活了起来。虽然要想蟠桃再成熟又得等上三千年,不过西王母的气也算是消了大半。
只是没了生机,鹤鸣山上父亲亲手载下的桃树再无存活的可能,叫她十分难过。
见九阑情绪低落,舞雩安慰她道:“你也别太自责了,此事我和陛下都知道,真不是你干的。要怪就得怪那真正的罪魁祸首,连这种卑劣的栽赃嫁祸之事都做得出来。”
“你们就如此信我?”
“诚然,你喝醉了是个什么鬼样子难道我和陛下还不知道吗。”
九阑朝她递过去一个“知吾者莫若尔”的表情。
“不过你还是要做好心理准备,虽然陛下信你,但若什么惩戒都不处他没法向诸仙交代。这几天应该就会有旨意下来,听陛下的口吻,大约是要判你去凡间蹲个几十年了。”
九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去就去吧,就当历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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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九阑以为,自己是要同那些历劫的神仙一般借个凡人之身,待一世结束便可重返天庭,经北天门外的净梵池洗涤忘却凡尘往事,继续做个闲散神仙。
但天帝却与她说,因她犯的罪过实是有些严重,原先西王母见蟠桃树存活,便大事化小不再主张严惩于她,可近来不知何人把她毁了西王母蟠桃树之事在天宫里尽数散播出去。如今九重天上一大半的神仙都晓得了这个公主竟如此胆大妄为。
过去天帝对九阑一向纵容,若此次再轻轻揭过,只恐不能服众,于她往后在九重天上的日子也百害而无一利。
九阑低着头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不知何人……十有八九是你那个厉害的天妃。
虽然蟠桃园陷害一事九阑不敢完全肯定是怀芷所为,毕竟那日她人在湃雪宫,并未去昆仑山,但这种后宫妇人才喜欢的嚼舌头聊八卦之类的事,一听就是她的风格。
想来九阑平日里从不给她好脸色,如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她怕是巴不得让整个九重天都知道。
“陛下所言九阑自然是懂的,”九阑乖巧地回答,“无论陛下给了怎样的惩罚我都能接受。”
“下个月的初十起你便以仙身下凡,须在凡间待足五十年才可重返九重天。”
她有些愕然:“以仙身下凡……是什么意思?”
“便是不抹去你的记忆,只是封住你的法力,以本体去凡间历练五十年。”
原来不是单纯让她托生于某个凡人的肉身,而是要“九阑”去凡间过五十年没有法术的日子。如此一来,在凡间遭到的任何事,都是直接冲着她的仙身而来,若是不幸受到了什么严重的伤害,即便将来回了九重天也不能再恢复。
那若是她在凡间死了呢,九阑满头黑线。
天帝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方才严肃的语气里总算带上了一点笑意:“你放心,就算没了法术,你毕竟还是仙身,自然不会像寻常凡人那般容易死去,就算真的出了什么事,冥府那边也不敢收你。”
他想了想,表情又凝重起来,“只是你回来之后,不会经过那北天门的净梵池,在凡间经历的任何事,不论好坏都会成为你仙途的一部分。所以你务必万事小心。”
九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见她没说话,他又长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师父和师母。他们临去前曾嘱咐我照顾好你。只是九重天天规森严,此事又被当众判得板上钉钉,即便我自知另有隐情,却也不得不重重罚你,并明令禁止所有神仙在你受罚下凡时照顾你。你可会怨我?”
九阑倒是觉得他有些轻看自己,总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小师妹:“师兄何必说这样的话,难道就如此不相信你师妹的本事,觉得我没了法术去了人间便活不下去。”
自洛铮登上天帝之位以后,九阑便再也没当面唤过“师兄”,每每都是老老实实地跟着九重天的众仙称他为“陛下”,脱口而出的师兄,叫她倒像是回到了还在鹤鸣山时的日子,他还是父亲门下最卓然出彩的弟子,年少有为意气风发。
只是涘水一战老天帝重伤,没过多久便将天帝之位传于他,他做了太子前后还不到一百年便匆匆忙忙地登上了这九重天的至尊之位,从此再无曾经的少年意气。
天帝看着九阑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是,我总是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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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阑下凡的日子定在四月初十。
说起来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其实中间也是发生了些波折的。
其一是此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其他几位师兄的耳朵里,他们都觉得这个小师妹虽从来就算不上什么循规蹈矩之人,但也断不会做出此等荒唐之事,因而对天帝罚她去凡间的旨意颇有微词。
而陵彦上神门下向来脾气火爆的大弟子,如今已是南荒神君的君迁,竟直接冲上了凌霄殿,当庭咄咄逼人地质问他那个“做天帝做得是非不分的师弟”,最后被十几个天兵艰难地架出了南天门。
负责服侍九阑的仙娥离映回来与她讲这件事的时候激动得眉飞色舞,说这位南荒神君实乃真性情之人,自凌霄殿到南天门的路上还在高声斥责天帝“如何对得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之类的云云,气得天帝把凌霄殿里的琉璃盏都给摔了。
离映说这些话的时候舞雩正好也在翠微宫里,听完她的描述在一旁总结评价道:“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脾气能改一改,想不到还是这么护短又不讲道理,发起火来连天帝都敢骂,跟在鹤鸣山上时真是一模一样。”
九阑深表赞同。
最后还是她亲去了一趟南荒,颇费口舌地向大师兄再三解释,才让他和其他师兄们打消了再找天帝维护她的念头。
其二是前几日九阑在天后的紫宸殿外碰到了怀芷。这数百年九阑总是被师兄们还有那些敬仰她父母的神仙高高地捧着,好不容易挨了次实打实的处罚,叫怀芷高兴得终于戴不住她那矫揉造作的面具,出言对她冷嘲热讽,被恰好走出来听到的归妤狠狠甩了一巴掌。
归妤虽然贵为天后,但性子一向恬淡无争,有时候看着气势比怀芷那天妃还要低上一头,谁能想到这一巴掌甩得又准又狠,不仅把怀芷直接给打懵了,连九阑都当场愣在原地。
怀芷反应过来正要发作,就听得天后对着她居高临下冷冰冰地开口:“你大可以去找陛下告状,我也好借这个机会好好与陛下分说分说,天宫里有关九阑公主的那些传言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天后娘娘威武!
再则便是南斗星君千年一遇地邀请九阑去他那观微阁里喝茶,说是他的好友司夜星君偶然得了一种唤做叶鸣春的极品茶叶,不喝上一杯简直枉做神仙。九阑难得正大光明去一趟观微阁,无须想方设法破坏结界或是同那些看门的仙童斗智斗勇,感到十分受宠若惊。
司夜星君一向是个有品位的神仙,他拿来的茶自然是极好。只是没想到南斗星君如同憋了几百年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与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诸多凡间的事,皇权纷争、天下局势、历史演变被他娓娓道来,不仅条缕分析听着还有趣得紧。九阑认识他这么久,才发现他颇有说书的才能。
“照你这么说,我此番下凡,便正好是凡间的南北朝分裂时期?哎呀帮人帮到底,你倒不如直接把那些皇帝的命簿拿来叫我看看到底是啥情况……”
他拒绝得飞快:“殿下真是折煞下官了,陛下明令禁止任何人照拂,下官万不敢违背。下官今日不过是茶席间与您畅聊,一时尽兴多说了点话罢了,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九阑见他一脸为难,知他能与自己说这些已是莫大的帮助,细想与他相交的种种,似乎都是她在无休无止地给他添麻烦,便收了玩笑神色,郑重地向他行礼道:“星君今日所言九阑都记下了,此中情谊,待九阑重返九重天以后再做报答。”
最后,她去了一趟鹤鸣山,把破尘封印回了别境神宫的寒潭里。
父亲和母亲羽化归去后九阑便很少回鹤鸣山,哪怕去昆仑山赴宴那一日路过都未曾停留,是因觉得别境神宫从此宫门紧闭,再不复门庭若市弟子满堂的一日,那曾经装满了她幼时回忆的仙山如今不过是伤心之地。
但她此去凡间须封印法力,自是无法再用神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它留在鹤鸣山,待归来之日再亲自取出。
看着破尘缓缓没入寒潭之底,变成了水中一抹深幽的蓝光,九阑又去了一趟后山,祭拜了父母的衣冠冢后独自在那一大片暗自凋零的桃树下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斜山风骤起,身旁都铺了厚厚一层山风吹落的残枝败叶,才拾了片枯叶放入衣袖中转身离去。
终究是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