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片树林跑出来后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九阑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城郊之外。不过看路上许多马车行驶过后深深浅浅的车轮痕迹,此处离什么城池也并不远。
恰好百步开外有一座小山,她便沿着山路爬了上去——代价是累得气喘吁吁,并且深刻意识到没有仙术的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废物了些。
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爬到山顶上一看,周围的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甚至叫她注意到了西北方向高高矗立的城门,门上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眯起眼睛分辨了半天,才发觉是“盛京”。
合着搞了半天,九阑是掉到了北穆王都盛京城的郊外。虽然掉得比她预想中还要庄严些——她还以为自己会落到什么村庄里。但只要有城池人烟,便总有生存的办法。
九阑大概地估摸清楚了盛京的方向和距离,从山上下来。快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恰好见到一辆精致小巧的马车从她旁边擦肩而过,朝山顶驶去,看马车的样子应是富贵人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这种平平无奇的小山也会有兴趣,凡人的品味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到了凡间她的体力确实变差了许多,加上没有仙术傍身,不得不又坐在山下休息了一会儿,见暮色四合,怕天黑前赶不到城里,正准备站起来向西北方向走时,忽然听到山顶传来细微的声音。
“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要做太子妃的人,是未来的北穆皇后,皇后的妹妹是这般低贱的出身,你让天下人怎么看我?“
声音从较远的山顶上传来,而九阑此刻已经下了山,纵然屏息凝神也无法听得十分真切,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又是一出豪门恩怨姐妹反目的戏码。
她眯起眼睛抬头看了看,果然看到山顶上有两个女子的身影,推推搡搡又说了些什么,便再也听不大清了。
突然,只见其中一个女子猛地一推,把另一个直接推下了山。
九阑实在是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能有如此公然行凶的恶劣行径,惊得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却见那女子自山顶坠落,沿着山坡一路滚下来,带起了一阵尘土飞扬,连着山坡上的树枝都被压得七零八落,最后停在离她不远处的草丛里,一动不动了。
九阑奔过去跪在她身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还有一息微弱尚存。那女子全身伤痕累累,鲜血自她的口鼻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染红了她身旁的一大片草地,纵然九阑懂些医术,可是此刻身边没有任何药材,也没有旁人经过,竟是无计可施,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就此殒命。
她整个人剧烈地抖动着,已然说不出任何话,用眼神和手势示意九阑解下她腰上的玉佩,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要将这玉佩怎样,手便忽然轻轻地垂了下去,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歪向了一边,再也没有动弹。
她死了。
对神仙而言,除非是如陵彦和素仪那般彻底羽化,为了镇压法器与枳枭同归于尽,连一丝元神都没有留下,否则遭遇了一般的寻常劫难,只要元神不灭,待千百年之后,就仍有重新归来的一天。可凡人不同,这一世身死,这一世便结束了。即便身入轮回,也不会再有前世的任何痕迹和记忆,说白了跟另一个人没什么分别。此女子这一世死得这样凄惨,只希望能在走上轮回之路时少受点苦楚,来世投个好人家,远离今日这种灾祸。
九阑握着玉佩,在她的尸身旁边坐了很久,又听得身后似乎有马车驶来的声音。
莫非是那把她推下来的女子怕她没死,又回来查看?若真是如此,今日本上仙就替那死去的姑娘好好教训这凶徒一顿。
出乎九阑所料,马车虽然还是那架她方才在山路上看到的精致小巧的马车,车上下来的人却不是什么年轻姑娘,而是个仆人打扮的老妇,见到她仿佛见到了救星,哭天抢地地朝她奔来,边跑边喊:“二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还好你没事啊二小姐!大小姐方才说你不小心从山上掉下来了可把老奴吓坏了!”跑近了又拉着她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番:“你可有哪儿伤着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纵然九阑活了八百多年,见识要比寻常凡人高出许多,遇到这场景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从话语来看,这个老妇八成是把她认成了刚才死去的那姑娘,问题是方才九阑见过她的脸,两人长得明明并无半分相像,如何就能错人了。
九阑想告诉老妇“我不是你的什么二小姐,草丛里躺着的那位才是”,想把地上那姑娘指给她看时,才是真的吃了一惊。
方才还一片惨烈的草地上此刻没有任何痕迹,没有那姑娘的尸身,连血迹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在夕阳下苍翠欲滴。
她不由自主地牢牢攥紧了手中的玉佩。
能在一瞬间做到这种程度而且不会被凡人看出来的,显然只有法术。照如今的情形看,是有人施了法让这老妇把九阑当成了她家的二小姐,又清理去了草地上的尸身。只是不知道此人是敌是友,如此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但此时天色渐晚,九阑初来乍到身无分文,如果单靠自己独自走去盛京城,天黑前能不能赶到尚未可知,更不知道在城门关闭的情况下能否顺利入城。不如借此机会跟那老妇回去,先进得城去,随后再一步步见机行事。
于是她反手把玉佩系在了腰上,淡淡地对她说:“我没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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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驶入盛京城的南城门,九阑坐在车里掀开帘子往外看时,才发现其实这里她曾来过。
要说天宫里最了解凡间风土人情的神仙,除却专掌凡人命簿的南斗星君,恐怕就属九阑,这皆是因她打小就喜欢往人间跑的缘故。
她曾在一间名叫醉仙居的酒楼里与舞雩一醉方休,也曾假扮江湖郎中给人问诊看病,被人间的帝王当成是什么“神仙真人”请进宫里去占卜,甚至那青楼她也是去过的——还差点着了迷药的道,好在最后把那登徒子狠狠收拾了一顿,然后带着迷药跑路。和寂寞清冷的天宫不同,红尘俗世间的凡尘烟火最是欢欣热闹,随便怎么逛怎么玩都能有数不尽的新花样,尤其是她初到九重天的那几年,有事没事总喜欢乔装偷溜去消遣。
不过一来在凡间使用仙术虽不是什么大事,终是有损修为,二来凡人的命数自有命簿规定,仙术一旦加以干涉容易改变他们的气运,对南斗星君来说动不动重写命簿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这些事情被天帝知道以后,他便下旨令守卫四方天门的天兵不准放九阑随意下凡
如此一想,上一次来人间游历,竟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一般。当时她来的便是盛京,还曾在这里盘桓了数日,甚至连街角那家门口挂着“百年老字号”招牌的店铺她都是有印象的。只是从前仗着有仙术傍身,做什么都得心应手,从来不会去留心打听何朝何代,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又身在何处。
此时天色渐晚,道路两旁的店铺都纷纷关门落锁,马车径直向北,又拐进了另一条大街,两旁的坊内榆柳成行,颇有私人宅第的茂林修竹之胜,看起来一座座都是达官显贵的府邸。尚在思索待会儿到了人家府上该如何应对,马车便缓缓地停了下来,那老妇一边跳下车一边向九阑道:“二小姐,我们到了。”
九阑掀开帘子,被她从马车上扶下来,看到那修得颇有气势的家宅大门,朱红色的木质大门透着古韵,门上是纵横各九门钉和双凤兽首门环,门边矗立着两尊气派威武的石狮,抬头见门上高悬着牌匾,上书两个笔风酋劲的大字:萧府,旁边挂着几盏暖黄色的灯笼。
再联想到自己坐的那辆精巧绝伦的马车,这确然是一户京城权贵人家。只是那死去的萧府二小姐若是此等高门大户的小姐,那她也死得忒憋屈了些。
厚重的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一个侍女模样的人提着灯笼走出来。先前只是那老妇人将九阑当成了她家二小姐,但两人终究长得不同,若是其他人没有被法术蒙蔽,她这个冒牌货此时还是找个借口赶紧溜了比较好。
却见那侍女神色未有异常,走到她跟前屈膝道:“二小姐回来了。”
九阑跟着她缓步走上台阶,门外站着两排护卫齐刷刷地向她行礼,看这样子大抵是这座府上的所有人的记忆都被修改过,把她这张脸当成了他们的“二小姐”,只是此施法之人究竟何意仍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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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阑入了那气派威严的大门,跟着那提灯笼的侍女穿过照壁和正厅,一路经回廊向内院走去,因着天色昏暗看不清两旁的景致,只觉向西走了很久,终于到了一处僻静的院落。方才的大门口两排侍卫站得整整齐齐,此处却是连一个看门的都没有。
她努力地抬头辨认挂在院门前那快要模糊不清的字,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希音阁”。
刚推门进去,便有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见到她松了口气,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小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方才前院的人说你跟大小姐出去踏青不小心从山上掉了下来,可把奴婢给急坏了!好在你相安无事,不然奴婢怎么跟母亲还有死去的夫人交代……咦,小姐,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因九阑今日是要下凡,所以身上穿着的是一套普通凡人女子的服饰,和萧二小姐身上的那套虽然颜色有点相像,款式却是完全不同,不过这府上从头到尾只有这个侍女发现了这个问题,看来其他人平日里也并不怎么关心这位二小姐身上到底穿了什么。
看她那焦虑又关切的神情不像有假,这个侍女大约就是平日里贴身服侍萧二小姐的人,九阑完全不了解那位小姐平日里说话的语气和腔调,若是佯装作假只怕分分钟就要露馅。
反正此刻这个院子里也就自己和她两个人,九阑决定还是适当说点实话。
于是她尴尬地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是谁,我又是什么人?”
身后突然传来杯盏被打碎的声音,九阑回头一看,另外一个侍女举着装满饭菜的托盘站在门边,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九阑刚想开口解释点什么,就见她哭丧着脸道:
“小姐,你不会是真的从山上掉下来了,摔坏了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