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了然，不得不佩服程朝翼的心细如尘，虽然他对早上的惊险事件只字不提，却不表示他对此事毫不关心，毫不知情。相反，他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唐子怡坐进车子里，吩咐道：“开车。”
“少……唐小姐，您要去哪里？”
“你知道那个男人现在的住处？”
阿杰微微一沉默，立刻发动车辆驶向公路主线。
这里是旧城区，车子停靠在逼仄的胡同口，只能下车步行了——胡同只能容许一个人勉强通过，如果是两个人对面而行，必须侧身才不会碰到彼此。
方亚嫣初次置身于这种贫民窟的环境之下，好奇的打量着红砖墙壁上的青苔。转了个几弯，一栋独体的二层小楼出现在她面前，视野陡然开阔，楼前种有植被，虽然不是名贵的品种，绿色给原本古老破旧的建筑物增添了温和的气息，外墙上的爬墙虎抽出嫩绿的新芽，更显生机。
楼前的一块空地上，本来应该用来绿化，种植草坪花卉，可是被善于生活的主人经营成菜畦，嫩绿的韭菜，小油菜，小白菜，一行行，一排排，这道田园风光在春日和煦阳光的照射下，温馨宜人，连空气里传来的风都带着泥土的清香。
方亚嫣并不觉得这一切有多美，相反，她微微皱起眉头，松软的泥土让她足有五寸高的鞋跟陷进去大半，她在考虑是否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绕到楼梯口。
终于被她找到一条青砖铺就的小径，路面很硬，踩在上面并不舒服，不过比起陷在泥土中的狼狈，她还是觉得这至少像正常人走的路。
小径十几米长，两边是菜畦，楼梯间的出口处有几丛修理得不太整齐的冬青树。
有个男人在冬青树丛下，懒洋洋地伸展着身体，铺开两条好看的长腿，背靠着小楼的墙体。阳光均匀地散在他的身体上，男人的脸上有伤，额头贴了纱布，一只胳膊掉在肩膀上，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拿着一瓶酒，悠然自得地大口大口灌着。
方亚嫣下意识往旁边避了避，把身体巧妙地掩饰在冬青树丛的后面，其实她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男人的神情只专注在酒里，根本不在乎其他。
他连站在他面前的女人都不曾注意，何况隔着他还有好几米远的方亚嫣呢。他面前的女人穿着白色的职业套装，身姿窈窕，昳丽动人。看到背影，方亚嫣已经知道在她之前来到这里的女人是谁了，竟然不是她，果然却是她！
方亚嫣以为那个女人应该会来……但是她竟然没有来；来的人果然是慕容雪，方亚嫣无声笑了笑。
慕容雪无奈地盯着那个依靠在墙壁上的男人，她刚刚把他送到医院，包扎了伤口。就在她去取药这段时间，那个男人失踪了。她把医院翻了个底朝天，结果是那个男人自动现身，斜倚在她的银灰色轿车旁，手里拎着刚刚启封的一瓶酒。
慕容雪想不通，这里是医院，他从哪里搞到的酒呢。看来当一个人的眼里只剩下酒的时候，不管身处何地，他总有办法搞到那玩意。酒是很普通的一瓶白酒，小商店里两三块钱就可以买到的那种酒精勾兑的廉价货。
他已经沦落到落魄的田地，除了酒精，仿佛世界上没有值得他留恋和思索的事情。看着他迫不及待地抿下一小口酒，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悠然自得。满身伤痕对他来说已经变成小菜一碟，竟然全不在乎。
医生刚才用很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这令慕容雪很狼狈，在开处方的时候，医生忽然说了句：“再喝下去，他这条命就没了！人已经废了，但是活着总比死了强。”
这个医生显然是有怪癖的，这样毫不客气的评价，丝毫不考虑病人家属的感受，但是慕容雪明白，他只是说了句实话。
她不喜欢这句评语，非常不喜欢！
慕容雪一把夺下他手里的半瓶酒。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我不许……我不许你变成这个样子。”
程显明冷冷地看着她的动作，无动于衷。慕容雪挑衅性地当着他的面，把酒倒在地上。俊美的脸毫无表情，眯起眼睛，程显明懒懒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拿出来一瓶，他用嘴角咬掉瓶盖，一边喝着酒，一边摇晃着身体径直绕过她的车头往前走。
“你……阿明，你要去哪里？”
她只能开着车子跟在他身后，回到他的住处。看起来他不打算让她进门参观他现在的住所，单是从周围的环境就可以看出他生活的窘迫。他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子，慕容雪很难想象王子的贫民窟里挣扎的痛苦。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悠然自得，一心只想享受免费的太阳光，还有怀里所剩无几的酒。
慕容雪感慨的说：“难怪我到处找也找不到你的踪迹，原来你在这种地方，真是难为你了！”
“阿明。”她蹲下身体，痛心地盯着那个男人的眼睛，说道，“跟我回去吧，还没有到一败涂地的时候。”
“阿明，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飞机场，你对我说过的话。”慕容雪不甘心似的继续说道，“你拦下飞机的壮举令所有人震惊，同时你还用扩音器，喊出了全世界都可以听见的声音，记得吗？”
“阿雪，只要你肯回到我身边，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愿意用整个世界来换你。”慕容雪重复着他的话。
“你说过，你只会为我颓废的，现在，我要你站起来。”
“我不要你颓废，我要你为我站起来。”
慕容雪诚恳地拉扯着他的手臂，试图唤起他生命中的热情。自从宣布程显明不再是程氏集团的继承人，这个人就好像石沉大海，从人群中彻底消失，不管她怎么打探，也得不到半点消息。
她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半跪着，她搂着那个男人，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哗然而落。
“阿明，不要，我不要你变成这个样子。”
慕容雪拼命摇着头，哽咽着说道。
“这样子不是你，那五年里，你也是这个样子么？是我不好，你要怪就怪我吧。”
程显明原本有些僵硬的身体渐渐变得温软，他身体里充斥着酒精的味道，这个味道让人感觉陌生又慌乱，慕容雪不喜欢这个味道。
可是程显明骤然收紧了他的手臂，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里，脸贴上他的胸膛，慕容雪忽然觉得他的怀抱变得有些陌生，他不是少年时代那个狂热的男孩了。
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这样热切的拥抱着彼此，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
远处姗姗而来的女人放慢了自己的脚步，默默地注视了他们亲密的身影，片刻之后，掉头离去。
过了许久，慕容雪才幽幽叹道：“这样子，你可是满意了？”
程显明松开手臂，摸索身边的酒瓶，仿佛那成了他唯一的慰藉。脸上已然是一片漠然之态，世间除了杯中之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动他。
“你利用我拒绝她？”
慕容雪低着头，声音低落。
程显明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他倾光了最后一滴酒，懒洋洋地丢掉空瓶，踉跄着走进幽暗的楼梯间。慕容雪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阴影处，这才缓缓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神情怅然若失。
她听到有人嗤笑的声音，就在身后的灌木丛。
“你以为你可以左右他一辈子吗？”方亚嫣悠闲地从灌木丛后面走了出来。刚才来的真是时候啊，看了一出好戏。
是她打电话给慕容雪，告之程显明受伤的事情，令慕容雪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送程显明去医院。事情和她预料的差不多，那个女人因为感动也好，旧情复燃也好，一定会跟过来看望程显明。这出剧目跟她脑海里演绎的一模一样，只是稍有偏差的是，她没预料到，是程显明自己对唐子怡选择避而不见。
这样更好，她们三个女人，每个人都失去了得到那个男人的机会，这很公平！
慕容雪猛然回头，盯着她的眼睛，说：“这是你安排好的！你是故意这样做！”
“是，可我没逼你勾引阿明哥。”
慕容雪涨红了脸。
“你爱他吗？这些年来，每次我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不是避开话题，就是含糊其辞。因为在你心里你也不清楚你是否爱他。一直以来你何尝不是在利用他？”方亚嫣不肯放过占了上风的机会，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
“你不爱他，却偏偏要霸占着他，因为你要他的爱，无限的索取，而你却又不肯把自己的爱给他，你真残忍！”
“你不爱他，却又不肯放过他，在你的心里就是希望他永远像小时候一样，迷恋着你，你喜欢的就是被他疯狂爱着的感觉。你希望他是你的笼中鸟，每当他想飞走的时候，你就想方设法把他捉回来，永远圈在你身边，而你什么也不会给他。”
方亚嫣恶毒的笑了起来，“你以为他会永远做你听话的奴隶么？你没有想过他可能会背叛，可能会逃离。他是曾经为了你而一度颓废，但那都是过去了，人是会变的，阿雪。”
这么多年来，她是头一次这样扬眉吐气地跟这位朋友说话，从小到大，这个孤傲的朋友被大家众星捧月似的保护着，永远压着她的气势，她忍了很多年。
慕容雪有些狼狈，脸色苍白，她心里很乱，不想跟朋友争辩。
“原来都是你设计的，这么说来，阿明失去继承人的位置也一定跟你有关系了。”
方亚嫣没有否认，她矜持地望着自己的朋友，觉得根本没必要跟朋友解释。她自以为做得很周密，就算出了事，也自有人顶罪，就算他们知道是她做的，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徐子英就是很好的例子。
她知道自己已经把自己推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她前几天在公司的董事会上提出公司重组的建议，会议上大家各执一词，最后还是她取得多数人的同意。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本来她还担心那个女人会阻碍她的计划，想找个机会除掉那个女人，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必要。
这是一招废棋，那个女人什么都不懂，完全就是一个摆设品，或者说是挡箭牌，她跟本就不是自己的对手。真正在公司里跟自己较量的是程朝翼，但是程朝翼毕竟多年旅居国外，对公司内部的管理操作，人事相处都极为不熟悉，相形之下，自然处于劣势。
这次的行动，并不是完全没有效果，程朝翼主动给她打来电话，讨论她上次提出的并购方案。虽然他没有同意，但是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大局在握，方亚嫣充满信心。
看着方亚嫣得意远去的背影，慕容雪反而冷静下来，她看了一眼二楼挂着窗帘的窗户，那个男人把自己封闭起来，就是为了惩罚他自己么？
慕容雪拿出手机，拨通一串号码，但是对方并没有接听。
连续拨打了几次都是如此，慕容雪有些沉不住气，终于就在她第五次失望的准备挂掉手机时，忙音骤然消失，对方没有说话，慕容雪觉得有点紧张。
“你好，我知道你在听，我们谈谈好吗？我在吴叔的咖啡馆里等你。”
在吴叔的咖啡馆里，她们终于再次见面了。
慕容雪注意到她隆起的腹部，关切地问道：“还差多少天生产呢？宝宝好吗？”
“好的，每天都会踢我，特别不安分。”
两个人谈笑风生，似乎半点芥蒂都没有，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慕容雪却隐约有些不安，她记得上一次不是这种氛围。上一次眼前的女人对自己明显含有敌意，至少是戒备，如今这个样子，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放下了那段感情，所以才会如此豁达。
“知道你的宝宝没事，我很开心。”慕容雪的表情非常坦然。
唐子怡微微一笑，其实这个女人并不太讨厌，如果不是发生了许多事情，她们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宝宝生产的时候，我可以去看他吗？我准备了礼物。”
“当然可以。”
她们已经像朋友一样开始交流了。
慕容雪喝了一口咖啡，沉吟道：“子怡，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不等对方同意，她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子怡，我觉得有些事情，你必须要知道。”
唐子怡似乎料到她要说什么，坚定的摇摇头，试图阻止她。慕容雪的的眼神有些痛苦，坚持说道：“我知道你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不想知道这些，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说出来。首先，我想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她斟酌着用词，似乎她也不知道是否应该说了出来，这件事情如此令她为难，以至于她不得不停下来，轻啜咖啡来梳理情绪。
“那些照片是我照的……但是，但是我没预料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慕容雪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显得很苦恼。
“该怎么说呢，那天——我……”
该怎么说呢，说自己是因为生日那天给那个叫做程朝翼的男人打电话，而他不肯接听。她知道他已经回到了这座城市，却故意对自己避而不见。在这种心态之下，她受了方亚嫣的挑拨，去了酒吧喝酒。
方亚嫣又打来电话故意拿话激她，说今天这个生日除了她方亚嫣没人记得。为了证明给朋友看，她在半醉的状态下，打电话约来程显明，同时她还找了一个私人侦探帮他们拍照，事后让他直接把照片送给方亚嫣。
但是她没想到，这个侦探其实是方亚嫣故意安排好的，否则那么巧她会在酒吧里顺手捞到一个这样的家伙。照片做成两份，一份给了方亚嫣，一份给了唐子怡。
这还不是她犯下最大的错误，最大的错误是她不应该在醉酒的状态下，把程显明拖回自己的旅馆，还闹着让他陪自己一块喝酒。酒后乱性，他们犯下不该犯的错误。
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并不打算让什么人负责，而是想自己承担起一切，但是，没想到意外发生了。程显明和唐子怡结婚的那个早晨，她的哮喘症忽然发作。
她打电话向方亚嫣求助，方亚嫣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程显明，同时把她怀孕的事情也别有用心的告诉了程显明，并且暗示这个孩子就是那天晚上的结果。
程显明闻讯后赶到医院，医生帮她做检查意外地发现因为她长期服用治疗哮喘的药物，孩子发育不好，已经胎死腹中，所以只能帮她尽快清宫。程显明一直陪她到手术结束，她知道那天是很特殊的日子，她知道这样子对唐子怡很不公平。
她跟着一起去了婚礼现场，本来还想着帮助程显明解释，但是——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捂着脸，哭了起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后来的事情，也是越搞越复杂，完全脱离了她的想象，她想解释，结果害得唐子怡差点失去自己的孩子。
她抬起头，发现屋里很静，唐子怡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
有些失望，同时也在预料之中，她的解释和没有解释差不多，就算说出了事实，她也是龌龊的插足者，就算是无意，就算她自认为不打算跟唐子怡争夺程显明，那也是无法原谅的过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