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证！”
“好，那我们拉钩。”
老人看着眼前这个小不丁点，脸上的皱纹一同舒展开来，伸出大手。
“拉钩。”
“爷爷，我还能再见到你么？”
“……会的。”
“希望爹地早点醒过来啊。”
“是啊，阿明，醒过来吧。”
阿明——
“你在做什么？”这个声音略微有些严厉，不带其他感情色彩，没有疼爱，没有痛恨，只有拒之千里的冰凉。
他抬起头，他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孩子，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子，胆怯地仰起头，观察着放大的世界，还有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的神情很严肃，仿佛是执行某种命令的行刑者，在等待宣判罪名。
他很想说，我什么都没做。但是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弱小，连一句反驳的话语都不敢说出口。
面前的门打开了，屋子里坐着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她的膝头抱着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母亲正在和孩子亲密地逗笑着。
“不要偷看人家！”
他满脸羞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他其实真的只是路过，只是一个孩子的好奇罢了。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热切的亲吻着，拥抱着。
他站在墙角里，身体微微颤抖。
另外一个女人冲了出来，扭打着那个女人，男人护住怀里的女人，用力推搡着另外那个女人，她失足滚到楼下。
“妈妈！”
他冲了出去，所有的人一愣。他看着楼梯上那对男女，母亲额头的血红让他本来天真纯洁的眼神染上了刻骨的仇恨。
“女人都不是好东西，她们喜欢男人都是为了要从男人身上得到什么，或者是名，或者是利。”
“那个贱女人为什么要缠着你爹地不放，就是因为你爹地有钱有势，她的丈夫是个脓包，什么都不是——嗬嗬嗬！天晓得她的孩子是谁的，究竟是不是你叔叔的亲骨肉——也许生来就是一个野种。”
“你要记着，儿子，我是程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只有你才是程家正统的长子嫡孙……所以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可以输给那个贱女人的野种。”
他并不太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肆意的诋毁女人形象，但是世界为他展开的就是这样一个不可争议的事实，那些女人为了男人献出所谓的爱，最终都是有所图谋。
就像他后来习武从师的一位武者说的那样：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有所图谋；每个人都有价格，只不过每个人的需求不同罢了。
就算是母亲，用爱的名义，试图谋求的无非是程家夫人的地位，看重的无非是程家的势力。
那个女人跟父亲保持藕断丝连的关系，为的不过也是自己的儿子，在豪门贵族，一个没有势力的寡妇，想要给儿子在家族中谋得一席之地，除了出卖身体和灵魂，她还能做些什么？
父亲并没有令她失望，父亲一度有这种意图，要把继承人的位置留个那个孩子。是母亲的死亡终止了这种意图。
不管他怎么努力，始终也不能到到父亲期望的标准，不能够令父亲满意。也就是说，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怎么做，总也比不了那个女人的孩子。
那一年，他十八岁，他平生第一次爱上了一个姑娘。是家里一个仆人的孩子。
他们在一起享受过生命的第一次甜蜜，之后，那个女孩怀孕了。父亲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哀求那个男人，给他的孩子一条活路。
父亲的眼神冰冷绝情，没有一丝可以通融的意思。
“活路？！如果没有程氏家族，你自己能给自己寻到一条活路吗？”
他被激怒了，“就算脱离程氏家族，我一样能养活我的家人。”
“好！像程家男人说的话。你现在就走到大街上，到天黑之前，凭自己的本事挣来一百元钱，我立刻同意你和那个女人结婚。”
他的胸膛急剧起伏，青春的热血沸腾，一直冲到他的头顶，他没有退缩的后路可选。
但是，挣钱，世界，社会，远远比他想象中，艰难很多，复杂很多。他拼尽了力气，好不容易挣了一百元钱，当他兴奋地冲到家里，却在门口看到拎着包袱往大门外走的徐嫂，也就是那个女孩的母亲，她一边走，一边哭，看到他，哭得更厉害了。
“少爷……孩子……呜呜。”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一把抓住徐嫂的胳膊，颤抖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
徐嫂哭着摇了摇头，不停地摆着手，她哽咽的声音格外凄厉，他麻木地站在门口，连徐嫂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少爷……你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少爷，我们穷人高攀不起……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菊子还小，身子骨弱，禁不住折腾，您就好好心，放过我们吧……孩子已经打掉了，老爷也给我们一些钱，我们这就回乡下……您放心，我们不会再回来的……”
女人的哀求中带着哭腔，拖成一种细长的音调，像拉二胡的那种弓，反反复复重复着凄惨的曲奏。
孩子已经打掉了！
父亲明明答应他，只要他挣到一百元钱，就会让他们结婚，但是——愤怒在胸口膨胀，蔓延到全身每个角落，他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仿佛灵魂不知归处，只剩下一个躯壳。
在这种力量的支配下，他来到父亲的书房，第一次勇敢地与他对视，像一个男人面对另一个男人时的无所畏惧。
“为什么？”青春的愤怒显得咄咄逼人。
父亲看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翻阅文件。
“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父亲完全无睹他手里捏着的那张薄薄的纸币，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说过的话依然作数，你可以去娶她，如果你还愿意娶她的话。”
“可你杀了我的孩子！”
“那个低贱的身躯根本没有资格孕育我们程氏的后裔。我没有逼过她什么？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杀死自己的骨肉？他们许过生死相依的誓言，他们有过白头偕老的约定……她怎么会那么狠心，连自己的骨肉也会抛弃。
绝不可能，是这个男人的谎言。
三个月之后，他在一个夜总会里看到那个女孩的身影，她依偎在一个男人身边，楚楚可怜，娇媚动人。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他的身影，不禁赫然。
女人果然天生都是贱货，她们付出爱情也好，身体也好，最终无非是要从男人那里换取点什么，或者为了名，或者为了利。
胸膛的怒火再一次蔓延，这一次他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殴打那个不知姓名的男人，把全部的愤怒一股脑发泄出来。
之后，他离开A城，四处流浪。直到某一天，龙老爷子派人通知他，他母亲病危，他才匆忙赶了回来。
母亲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他的继承人位置，他恨透了那个男人，他发誓，他要把那个男人欠母亲的一切都要讨回来。
唐子怡赶回草地的时候，隐约看到一个苍老的人影，正在远去，她疑惑的问唐小西：“刚刚是谁来过。”
正在念故事的唐小西仰起脸，眨巴着眼睛，说道：“没有人来过，只有我在陪着爹地。”
唐子怡看了一眼不远处来回走动的保镖，心想如果有异动，保镖一定会赶过来干涉的，大概是自己太多心，有点像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惊疑不定。
自从上次司马飞扬偷潜进别墅，她总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有些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清自己担心的是什么，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奇怪。
一阵秋风吹过，身上有寒意，她走上前，替程显明拉了拉腿上覆盖的毯子，同时摸了摸他的手温。
“咦——西西，西西。”
她的声音蕴含着极大的惊喜，连远处的保镖也纷纷转头看向这里，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
“快看，他的眼皮，是不是在动。”
唐小西也把脸凑到轮椅上方，过了几秒钟，也惊喜的叫道：“动了动了，爹地快要醒了，爹地起床啦。太阳晒屁股了。”
程显明的眼皮动的频率越来越快，眼球在眼皮下方做快速滑动，神情渐渐也开始有了变化，似乎正在做这一场梦。
唐子怡很是焦急，又怕惊动了他，只能轻轻的呼唤：“显明，显明。”
唐小西，拉扯着母亲的袖子，急促的道：“妈妈，快念咒语。”
咒语？！唐子怡满脸疑惑。
唐小西趴在她的耳朵上，低声说了几句，唐子怡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贴近程显明的脸颊，靠在他的耳朵上，用低的只能让他们两个人听清楚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显明，我爱你。”
“妈妈，你要亲他，这样子咒语才会有效。”
大概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咒语，魔法，还有仙女之类的童话，但是……唐子怡的心仿佛也被蛊惑了，她鬼使神差地让自己的嘴碰上了他冰冷的唇沿。
我爱你，即使你曾经又霸道又自私；我爱你，即使我与你有着云泥之别的距离；我爱你，即使你醒来的时候，我们可能就会分开。
如我爱你，生死不是问题，距离不是问题。
如我爱你，地狱也是天堂。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个女人的声音。
唐子怡清醒过来，不禁有些尴尬。她慌忙拉起自己的口罩，转过身。
身后站着的方亚嫣一脸鄙夷，她毫不客气推搡了唐子怡，后者打了个趔趄，跌倒在草地上。
“真是没想到啊，他都这样了，你还要勾引他！”
唐子怡的口罩没有系好，露出了隐藏已久的面孔。方亚嫣更加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怒气冲冲的指责道：“自己不要脸也就算了，还教唆女儿也来做这样的事情。”
“哎呀——”
随着一声惊呼，她的身体忽然失去平衡，扑向草地。旁边的唐小西抱着胳膊，脸上露出小孩子的得意，这招“四两拨千斤”的下绊子绝招是妮妮干妈教给她的，果然好用。
哼！谁叫这个笨女人，说妈妈的坏话。
方亚嫣身体倾倒的同时，两只手慌乱的挥舞着，无意中拽到了程显明的轮椅，草地的本来就不平稳，受到突然的外力影响，轮椅立刻向一边歪斜。
唐子怡迅速扑了过来，试图挽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程显明毫无知觉的身体已经翻下轮椅，顺着草地的斜坡开始滚落。
她索性扑住他的身体，紧紧抱着他，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因为冲势太猛，两个人的身体都没法控制下来，只能一块儿顺着惯性在草坡上滚动。唐子怡竭力抱住程显明的头部，试图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
只觉的一阵天旋地转，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在晃动不止。
“阿明哥——”
“妈妈——”
许多人急促的奔跑声，大家七手八脚拉开了她的手，搬动着他们两个人的身体。
“轻一点，当心少爷的身体。”
“笨蛋，都围在这里什么？还不快去开车，马上送少爷去医院。”
“白痴，抱那个女人干什么？还不快走。”
仿佛是短短的刹那，仿佛是一场噩梦，当唐子怡清醒过来的时候，草坪上只剩下她和自己的女儿唐小西。
“妈妈，你没事吧。”
唐小西依偎到她的怀里，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唐子怡紧紧搂着女儿，再一次感觉到惶然无助。
显明。
显明……我爱你。
黑暗的世界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温暖的光线照了进来，笼罩了他的身体，这个温和又熟悉的声音不断缠绕他，呼唤着他。
“醒来啊，显明。”
再次睁开眼睛，他不知道外界经历过什么，只是觉得好像在一条没有止境的黑暗隧道里，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那是一种绝望的境地，疲劳且无助。
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连眼皮都是如此沉重，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想活动一下四肢，但是却发现自己虚弱无比，只是徒然地发出了一声：“哼！”
这个从自己喉头发出的闷哼，他觉得像雷鸣一样，震得自己有些头痛，然而，事实上，在外人听来，只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呻吟罢了。
守候在一旁的人们早就焦急万分，全部竖起耳朵，瞪大眼睛观察着他的一切变化，这一声呻吟，令大家喜出望外。
“显明。”这个沉稳有力的男性声音，似乎是龙少华。
“阿明哥。”这个有些激动带了哭腔的女人声音是谁的呢？他的大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女人干脆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阿明哥，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啊。我每日每夜都守在你旁边，现在你终于醒过来，太好了。老天保佑啊。”
“我怎么了？”声音沙哑微弱。
龙少华松了口气，调侃道：“你还真是命大啊，看来连阎王爷也不愿意收你。”
病床上的男人喘息着笑了起来，因为虚弱的缘故，忍不住咳嗽起来。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是病人，用不着提醒我。”龙少华含着笑，让医生为程显明做检查。
在一系列程序复杂的检查之后，医生宣布程显明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剩下的就是安心休养，让身体尽快恢复元气。为了让病人好好休息，龙少华和其他无关人等陆续离开房间，只留下未婚妻身份的方亚嫣照顾他。
方亚嫣熟练地削了一个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插了一块，温柔地递到程显明的嘴边，喂他吃了起来。
屋里很安静，程显明费力的咀嚼声显得格外明显。
吃了一块，程显明就拒绝再吃第二块，皱起剑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方亚嫣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不敢开口询问，屋里静地骇人。
门外有些争执的声音，方亚嫣正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环境，于是拉开病房的门。一团娇小的身影用超过她反应的速度冲进房门，几乎是扑在病床前。
“显明，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喜极而泣，这个女人发鬓凌乱，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刚才动作太激烈的缘故，满脸通红，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紧张急切地盯着程显明的脸，像看不够一样，贪婪地让自己的目光扫过他的身体，他的脸，最后停留在他明亮的眼睛里。
然而这短暂的对视却令她不禁惊颤起来，那双曾经熟悉的眼睛，虽然以前也是酷冷无情，但是从没像此刻这样漠然无视。
他的目光中没有了往日咄咄逼人的热情，没有置人于死地的愤怒，总之，他看着她的时候，像在看一个死物，就像看到了房间里的桌子凳子暖瓶杯子一样，不带一丝一毫情感，就仿佛，仿佛他不认识她一样。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淡淡开口道：“她是谁？”
这句话竟是在问方亚嫣，方亚嫣一时摸不着头脑，疑惑地观察着面前的两个人，试探着开口道：“她是谁？你不记得她了！那你记得我是谁吗？我是你的未婚妻阿嫣啊。阿明哥，你可不要吓我，好容易醒过来，可别留下后遗症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