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程朝翼的搀扶下缓缓离开，司马飞扬与社团的兄弟也随后离开。
唐子怡并不是想故意与他们回避，可是，潜意识里，总认为此刻与他们见面将会是尴尬的情形，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本能，让她停下脚步，远远望着他们，跟随他们的举动，为安息者祈祷。
人群散去，春雨如细丝，随风凌舞，乱人心绪。
唐子怡站在新修的墓前，凝视着墓碑石上镶贴的照片，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意外的劫持，枪击，纷乱的思绪随着春雨一同渗进心底。
一束白色的鲜花摆放在墓前，唐子怡没有回头，那只纤细的手正在收回，来人同她一道默立，哀思逝者。
“愿你在天堂里安歇。”
慕容雪微微鞠躬，戴上墨镜。
“你要一起走吗？唐小姐。”
唐子怡转过身，与她一起离开公墓。这里格外僻静，除了附近枝头的雀鸟啼叫，再有的，就是风声，夹杂着细微的雨声，雨势越下越大。
慕容雪撑开雨伞，遮蔽天空，她很自然地把伞往唐子怡身边移了移。
“听说你身体最近不太舒服，这样的场合还是不要来的为好。”
身边同行的女人有些心不在焉，慕容雪没有她那么多的伤感，慕容雪与那个男人没有太多的感情，前来祭拜是出于礼节。那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案件当事人而已，他是委托者，而她，是受委托者。她本来已经帮他打赢了这场官司——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个男人为何要做出卖自己的举动。
所有的证据都对他有利，他这么做的动机真的很耐人寻味。
“你开车来了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关切地询问唐子怡。
“我想再呆一会。”
慕容雪眉头微蹙，“你确定你没事？”
“是的，谢谢。”冷淡的语气像是敷衍，也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慕容雪转进车厢，发动车辆，临走之前，她忽然摇下车窗，问道：“唐小姐，开庭那天，你好像来得很晚，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
唐子怡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肯定的语气，而非质问，尴尬地“嗯”了一声。
慕容雪微微一笑，升上车窗，迅速离去。
“唐小姐，开庭那天，你好像来得很晚，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
“唐小姐，你那天为什么要来那么晚？”
“你为什么干脆不要出现呢？”
“如果你不出现的话，这一切的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唐子怡浑浑噩噩回到父亲别墅，直到她坐在三楼卧室的床上，她甚至完全没注意到卧室里还有人在，那些质问的声音一路上不断折磨着她，弄得她痛苦不堪。
开庭那天，她的确很矛盾，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出现，直到最后，是程显明鼓励了她。
“既然你决定原谅他，就应该去面对，否则，你无法解脱自己，放别人出囚笼，绝不该把自己投进去。”
“你是希望我勇敢。”
“是的，你是我聪明的小女人。”
是程显明亲自送她去了法庭，为了不让她紧张，他亲自送她进了法庭的大门。因为听众席上没有他的名字，所以即便他是程少，法庭的警卫铁面无私，也没有放他进去。
可是，那一刻，她的心真的希望能有他作陪。
他就等候在法庭的外面，故作轻松地对她招招手，微笑道：“中午，我请你到吴叔那里喝咖啡。”
她略微有些放松，回头对他笑了笑。
那天，她根本就不该去，她的到位是个绝对的错误。
“哎呀！”有些惊讶地看着浑身湿透了的她，乔爱妮小心地用毛巾帮她擦拭着，同时心疼地说道：“你这是去了哪里？湿成这个样子，快换下衣服，别感冒了。”
机械性地随着乔爱妮的动作而反转自己的身体，任由摆布，忽然她紧紧搂着自己的朋友，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乔爱妮不明就里，慌张地安慰着，“好了，别哭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听说一大清早你就出门去了——不在医院好好休息，到处乱跑什么，家里找你都找翻了天。我本来也想跟着少华出去找你，可是少华不许，非哄着我，说要我在这里等你，说没准你会来这里——瞎猫碰到死耗子，还真让他说准了。”
这个比喻所形容的正是她们两个人，相当的不恰当，不过，乔爱妮正在兴头上，也顾不得恰当不恰当。
“好啦好啦，有什么不开心，你就讲出来嘛，我们很久不在一起聊天了，你这家伙现在变坏了，有什么事情也是瞒着我，哼！莫非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吗？”
唐子怡只是哭，只觉得在这个好朋友面前无拘无束，可以把自己心里最不痛快的情绪发泄出来，而且毫无避讳。
乔爱妮扶起她的肩头，打量她的行装，心里大约猜出了几分，叹道：“生死无常，不要再为那种事情难过了。我知道你跟那个男人在少年时代是很要好的朋友。”乔爱妮扳过她的脸认真地说道，“你听我说，子怡，这件事情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那个男人自己的错，是他自己不珍爱生命。”
“你的生活是属于你自己的，没有人有权打乱你的生活，就算以爱你的名义也不行。”
“现在，把你心中最不舒服的感觉说出来吧，我听着呢。”
唐子怡的情绪渐渐平复，只是坐在床沿发愣。
“妮妮，你说，程显明是为了什么而娶我呢？”
乔爱妮如遭电击，满脸愕然地看着唐子怡，皱眉道：“子怡，你在想什么？下个礼拜六你们就要举行婚礼了，还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不要胡思乱想好吗？专心做你的新娘子。”
唐子怡却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自顾自己的说了起来。
“他是不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孩子的话，我不需要他承担什么，我不介意再做一次未婚妈妈。”
“子怡——”
“你让我说吧，憋在心里真的很难受。我发现越来越不了解他，他做的事情我不明白，他走的路我不懂，他的规则我也看不到。我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不断适应他，可是他总在变，变得让我无所是从。”
“子怡！”
可是唐子怡已经停不下来了，她的嘴巴翕动不已，乔爱妮满脸惊惧。
她很想告诉她那天晚上的事情，如果不说出来，她就无法解脱，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可是说出来，就会解脱吗？她不知道，她只是想说出来。
那天晚上，她接了一个本不该由她接听的电话，但是程显明去了洗手间，他说去那条毛巾，可是去了很久没有回来，至少她觉得很久，对方可能顺便解决私人问题。
所以手机响了的时候，她顺手接听，事后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手机，深夜两点，神经最放松的时刻，人最容易受本能驱使。
这个通话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对方似乎喝了酒，挂机前她还听到酒瓶破裂的声音。她听出那个女人的声音，方亚嫣。从什么时候起，连方亚嫣都比她更了解她的男人的一举一动。
唐子怡试图不去理会那个讨厌的女人，趁着酒意打来的电话，没准是那个女人喝醉了酒在胡言乱语呢，不足为信。
酒醉三分醒，她无法否认，在接到那个电话时，这个念头是占据上风的，为了驱散这些烦人的念头，唐子怡想去洗手间洗一把脸，让脑袋清醒一下。
她慢慢靠近盥洗室，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异常柔和，盥洗室明亮的灯光就显得有些耀眼。透过门之间的缝隙，很容易就能听到里面的声音。
里面的男人正在打电话，他拿的是另外一部手机，一个人有两部手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正常的是——她只知道一个手机号码。
唐子怡没法描述是站在门口的感觉，是冷，是痛，还是悲凉。
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很清楚。
“阿雪……我说过，我会让你赢的……这么晚还打电话来，就是想问这个问题？”
“……不错，我是去见过小狼……我们谈过什么，抱歉，无可奉告。”
“……呵呵，早点睡吧，不要再像那天晚上喝那么多酒。”
阿雪，我会让你赢的。唐子怡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脑袋晕乎乎的。
那个女人也说，“阿明哥，恭喜你，这次又是你赢了。你答应过阿雪要让她赢了这次官司，我还以为你会放过凤姨的孩子，原来，你还有妙招……”
他到底用了什么偷天计谋，惊人手段，那都不重要，因为如果他想做，自然就有很多方法，重要的是，他掺和了这件事情，他表面上答应放过小狼，实际上，他却耍了手段，他甚至还让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做了人质——难道他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安危吗？
他做的真好啊，天衣无缝，他让他的阿雪如愿以偿赢了官司，他还照样可以光明正大的要了小狼的性命——而且不需付任何法律责任。真是一箭双雕。
“我该相信什么呢？我可以相信什么呢？”唐子怡无力地捂住自己的脸，轻轻抽噎，“妮妮，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你信便是真的，你不信便是假的。”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门口传来，唐子怡恰好背对着门口，闻言一震。
乔爱妮欲言又止，看了看浑身湿淋淋的唐子怡，又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程显明，她左右为难了片刻，最后决定起身离开是非地，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只能由他们两个人来解决。
唐子怡激愤的一番话，他全部都听见了，一字不落，从一开始，她就想警告唐子怡，可是唐子怡压抑的太久，一旦爆发不可收拾。
这样子，也还好吧，他们俩之间存在的问题总是要解决掉才好，唐子怡说的这些事情，不管是不是真的，任何一件让她乔爱妮遇到，都绝对不会忍让，会一吵到底，而且还会饱以老拳——龙少华有时会抱怨她有暴力倾向，女人天生就是爱情卫士，一个女人要捍卫自己的领土尊严，有点暴力倾向又算什么，大惊小怪。
“从开始你就不相信我么？你不相信我爱你是真的，你宁愿相信我爱你是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不相信我答应放过小狼也是真的，你宁愿相信我会不择手段杀死他。”
“我无力改变你的任何想法，所以，你信便是真的，不信便是假的。”
唐子怡轻咬下唇，“你为什么不说你爱她也不是真的？”
听不到任何回答，唐子怡是多么害怕这短暂的静默，那个男人独独不提那件事情，他知不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爱来原谅，唯有背叛不能，那是太痛苦的烙印。
“我曾经爱过她，这是真的。”程显明缓缓说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
“那么现在呢？”
这个问题一直是他们俩竭力回避的，现在终于可以摆在桌面上了，唐子怡恍然明白，自己一直就是如此自私自我的女人，一直介意着每一个不快的细节，她曾经在心底嘲弄过制造者的愚蠢，她以为他们都不会被这种简单的伎俩打败。
最简单的，往往最有效。
每一道裂隙的产生，他们都试图用爱情的宽容来弥补，结果只能是欲盖弥彰，那些裂隙从来不曾愈合过，总有风声呼啸穿行，把裂隙越吹越大。
现在呢，那个男人越来越久的静默，弄得唐子怡心惊肉跳，她渴望一个否定的答案，又害怕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跟旁人的关系，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的。”
程显明幽幽一叹，“我遇到你之前的生活是很荒唐的，荒唐到你根本无法想象。报社说我中了‘三个月女友’的魔咒，并非空穴来风，我更换女人的速度一直很频繁。每个人都有过去，只是我的多一点，而你的少一点。”
“这些事情很重要么？我不想解释什么。”
“我不问过去，我只问现在。”唐子怡轻咬下唇，固执地问道。
程显明扳过她的身体，强迫她与自己面对面，她在外面淋过雨，头发湿答答的紧贴着头皮，还有几绺黏在腮边，显得有些凌乱，苍白的小脸带着倔强的神情，微微偏向一侧，不肯与他正视。
他知道她有心事的，这个喜欢胡乱猜疑的小女人。程显明把她把湿发拨开，轻轻别过耳后，温声道：“我不知道。”
他的语气坚决又干脆，但是给出的答案却是含糊不清的，既不是肯定又不是否定。
不知道么？爱情这种事情是没有模糊地带的，任何一种对感情的纵容都是自欺欺人的心里安慰。
唐子怡疲倦的一笑，明亮的眼睛望着对方。
“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不可以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她稍稍停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提出这个问题，终于，她还是开了口。
“显明，你是不是因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才决定要娶我？”
阴霾浮上他的脸庞，他的眼神锐利如刀。
“我回答过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不会改变的。”
“我决定和你结婚，既不是因为西西，也不是因为这个孩子。”
“我和你结婚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爱你。”
这些甜蜜的誓言应该会激起情人的无限感动，可是唐子怡的心里只是觉得疲倦，她是不是应该继续妥协下去呢，她应该假装不知情，她应该假装很幸福，很满足，她是不是应该继续宽容下去，跟他结婚，做一个贤妻良母。
这就是她未来的生活吗？一瞬间，唐子怡觉得恐慌。
“显明，我们的婚礼是不是可以推迟？”
剑眉微蹙，程显明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他有点捉摸不清她的心思。
“给我一个可以说服大家的理由。”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我不能告诉大家，因为我的未婚妻耍小孩子脾气，所以取消婚礼，请柬已经发送出去，你明白要取消婚礼的后果吗？你的父母也接到通知，下周我会派专人去接他们二位老人家。如果你能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个理由首先要能说服你的父母相信，那么我们就可以取消婚礼。”
女人可以撒娇，但是他不喜欢女人太任性。
“你休息一下，我让小菲上来帮你换衣服，这样湿湿的容易感冒。”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唐子怡抿紧嘴唇。
“可是，我不能够确定的，你是否爱我。”
声音很低，足以令程显明顿住脚步。这个小女人固执起来真是无可救药，她到底想要什么？难道他还不够爱她吗？
“我不能够确定，你爱我是否到了非娶我不可的地步。”
程显明微微叹气，“因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照片，因为一个醉酒女人的胡言乱语，一些只言片语的对话。这些能证明什么？而你的心里，又想要证明什么？”
“你想要证明我是爱着慕容雪的，你想要比较我在你们之间爱谁更多一点，可是，子怡，当你的心中已经有了固化的论断时，所有的事情只能沦为证据，为了证明你想法的合理性不断拼凑起来的事件而已，每一个巧合你都会小心收藏，你或许还会庆幸，哦，我想到的果然是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