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擅长搭讪啊。”
方知晓别着头轻声嘀咕着，而彼处只是传来罗燊轻轻的笑声。
“你是真的觉得我听不到吗？”
方知晓摇摇头，“……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罗燊打下转向灯，脸向另一侧侧去，“也许只是……职业病。”
“因为是社会心理学家……所以更容易观察到别人的麻烦，而忍不住想帮助他们？”
罗燊轻轻歪了下头，“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我觉得，我并不是在帮助他们，而是在了解他们。”
“单凭几句话几个表情就能了解一个人吗？”
“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些接触。人类是社群动物，当一个人与另一个接触时，在你了解、影响对方的同时，对方的三观也会不自觉的对于你对世界的理解产生反馈。每个人时刻的经历，生活中的一切因素都可能会以潜意识的方式干扰到另一个人的抉择，也因此，有时会做出感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不理智的行为。”
“你这样说起来……好像还有些恐怖。”
罗燊一笑，“不过也不必担心，毕竟人类的的思考还是由主观的意识主导。只是当介入过度时，如果你恰好是一个较为感性的人，就会容易受到明显的影响。就像……被‘洗脑’一样。”
“洗脑……”
方知晓突然脑补出一出无知少女被擅长脑控的非法集团坑蒙拐骗的犯罪大片，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她眼神不自觉落到罗燊身上，寒意加深。
她所接触的人中，恐怕不会再有人比罗燊看起来更可疑了吧……
罗燊很快注意到她脸上的焦虑，又是用一个熟悉的笑意化解。
“你还对我心有余悸？”
方知晓倒也没有那样觉得，只是觉得这个人好像真的和别人很不一样。
热情的人、冷漠的人，开朗的人、含蓄的人，活力的人、丧气的人，年轻的人、年迈的人……她这二十一年到底不是白活的，也见过五花八门的人，但却从未有一个人像罗燊一样，就像是万千特征的集合，又好像……哪一个不是他。
罗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也许答案他自己都并不清楚。
他是万千混沌中惟一的奇点，是他，不断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着真正的自己。
那个被他弄丢的自己。
对陷入困境中的人不能自控地靠近，是他对这个复杂世界仅剩的探索之心。
人类是有趣的生物，因为世界上绝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他与这些人礼貌的交谈，却又保持着分寸，就好像观察者和实验品的关系。
适当的介入，足够的理性却又克制着这些人对他产生影响。
他在反复的实验中，努力寻求描绘着只属于他的那个唯一的答案。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能找到答案吗？
如果找不到，他能够从这万千种面孔中学到吗？
就像是万千个人心中拥有着万千个哈姆雷特，集合那万千种遐想，也总能拼凑出一个完美的他吧。
他想要成为人，一个真正的人。
“你刚才……对那个女孩会接受你的帮助有几成把握？”
面对方知晓的设问，罗燊思考了一瞬，便留下那个十足肯定的答案，“八成。”
“剩下的两成……”
“一成交给宿命，一成交给她。”
罗燊转头看向方知晓，“而我想要了解的，也是最后那一成……她的选择。”
“我还以为你的了解……是指对她……”
“对她的手机号码的了解？”
方知晓尴尬笑笑，“我好像……有些肤浅了。”
罗燊摇摇头，“不需要有这样的困扰，这是很正常的想法。我的思维确实跟别人不太一样，所以我经常会觉得我眼中的世界跟别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尽管确实有很多人曾这样说。”
“也算我一个。”
罗燊轻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方知晓有些疑惑地望向他，点点头。
“一个被困在迷宫中的人，突然看到了唯一的出口，面对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希望的期许，究竟哪一种选择更有可能获胜呢？”
方知晓垂了下眼，“对希望的期许吧，就像黑暗中的人总是会向往光明。”
“总是？黑暗纵然会令人产生不好的感觉，但如果你习惯了黑暗，黑暗于你而言便是熟悉的朋友；但是光明中有什么，你并不清楚。如果光明之后……是另一番黑暗，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方知晓怔了怔神，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有些跟不上罗燊的批判性思维了。
“那……你呢？如果你被困在迷宫中，你会走出出口吗？”
罗燊沉默了片刻。
“迷宫是安全的，但人们总是饱含着对希望的期许而向着通路出发，就像生物的本能，哪怕迷宫之外存在危险，他们也不再有反悔的机会，大多数人也确实会像你一样坚持做出这样的抉择。我更喜欢称之为宿命，是人们为了探索真谛而作出的注定的牺牲和冒险。”
“即使是我，也不会拒绝出口的诱惑。但在那之前，我想我应该会把迷宫中所有的路都走过一遍。或者说，我的迷宫也许不会那么容易出现出口，只有当我彻底熟悉自己的迷宫，我才能去接纳出口之外的世界。”
在完全了解自己之前，在明晓自己之于这个世界究竟是危险的存在还是安全的存在之前，他绝不会把关乎他命运的抉择交给其他人，这便是罗燊的选择。
在他的八成论里，原有的境遇是他人赋予你的八成定量，是他人选择你的过程，就像世界给予你的一个迷宫。所谓时机，则是由宿命给予的一成变量；当时机正确，繁复的迷宫就会出现那唯一的出口，也将会迎来最后一成变量——你的选择，这也是最关键的变量。
离开迷宫，还是留在这里？
这个选择甚至可以将前九成的把握推翻，因为无论概率多小它总会有发生的可能。
在他人眼中，与他们相关的便只有最后的这个选择，但是对于罗燊而言，他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完成最后那一成变量的抉择，他还要把那八成定量，那被他人选择的过程，也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绝不会让自己再被他人选择。
而无论是在雨中求援的女孩，还是方知晓，都不过是紧紧抓住救命稻草的大多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