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的雨。
罗燊一夜没睡,只是兀自坐在地板上,失神地望着窗外,不知何时打开通风的门甚至都忘记了关。
在八月的盛夏,他身穿长袖薄衫,都遮不住他心中的冷。
三起看似无关的恶性案件,他并不知道真相,但他知道,他是这三个案子唯一的交集。
所有的施暴者,都是被他帮助过的人。
他在怀疑自己,是否是助纣为虐,又感到气愤,为什么曾经接受过恩惠的人并没有把善意传达下去,而是将恶意施加给了他人。
是因为他的这份善,并不够纯净吗?
还是说,他们也像自己一样有着无法言说的难言之隐,所以在作恶之后,也都选择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了断了自己的生命。
他不会再帮助别人了,罗燊想。
这样的事情,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而如今他也知道这并非是巧合,就像是上天对于他的惩罚——所有被他帮助过的人,全部都不能善终。
就像是一次次将卢定巍的灾难在他眼前重现,用以警醒他永生都无法磨灭的罪恶。
一阵温暖的感觉突然从他脸颊划过,他只觉得通宵一夜,眼皮沉沉的,迷蒙的意识促使他伸手去触碰。
这是……雨?
不,是泪。
他无奈一笑,这样的感觉,还真是少见。
上一次,还是因为卢定巍。
他这是在做什么?怜悯吗?他何时也有了这样的情感?
他只觉得可笑,也许这滴泪,是留给自己忏悔的吧。
罗燊把头埋在膝中,那瞬间他甚至想把自己藏进箱子,沉进海里。
他渴望的一切探索,也许都是没有意义的。
人类这个群体,似乎并不欢迎他。
恶魔,就应该去往地狱,那最深沉、最压抑、最黑暗的地方。
“罗燊?”
那声清脆的女声乍然传入罗燊的耳朵,让他猛地睁开眼。
是什么把他从这场最真实的噩梦中唤醒?他想,一定是一些有关生机和希望的东西,一些有关春天的东西。
比如,一只燕子。
方知晓小心地把门打开,探出脑袋环顾一周,最终与坐在地上的罗燊对视。
屋里很暗,四处回荡着寒冷阴沉的气息,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罗燊脸上没有表情,他背后是落地的高窗,雨点啪嗒打在床上,背着光的他,似乎早已消弭了光彩。
“你好像……忘了关门。”
她剪了刘海,黑发染成了栗色,长发也剪短了,齐在脸颊一旁,脸上画着淡妆,远远超出了罗燊的期待。
“嗯……怎么了吗?”
方知晓向着罗燊走了几步,又在他的注视下有些僵硬地挺了挺身子,畏羞地别过脸去。
罗燊收了收强烈的眼神,转而化作嘴角一抹笑,转头看向了窗外。
只是这一次的笑,好像比往常更多了几分明显的悲伤。
“很好看。”
“嗯?”方知晓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亦步亦趋地向他又挪了几步,蹲在了他的一旁。
“什么……好看?”
他说的,是雨吗?
她顺着罗燊的眼神看向窗外的雨,哗啦啦不停,不但不好看,还有些可怕。
罗燊回过脸来,又打量上她。
“你,很好看。”
他没有笑。
面对这样的称赞,方知晓本应该感到高兴,但是她却也笑不出来。
“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我好像……很久没见你了。”她又轻声嘟囔了一句,“刘海都快长长了……”
罗燊轻笑一声,垂下了头,“你最近好吗?”他哽咽一瞬,又接着说,“有没有又打碎……花瓶。”
那滴恰时的泪水滴到他的膝盖上,隐藏在瑟瑟的雨声中,足以弱化他心中的困窘。
他在哭。
方知晓有些意外,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她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学着妈妈以前安慰自己的样子,伸出手,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我会保密的!”
罗燊没有急着擦泪,因为他知道这种爆发的情感,已经使得他站在他理智的边缘。
就算擦干一滴,也还会有无数滴向他袭来,就像这失控的雨。
“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离我远一些。”
方知晓的手猛地停住,“为什么?你……讨厌我吗?”
“与我有关的人,都被置于危险之中了。”
“怎么会?”
罗燊抓过方知晓落在他肩头的手,“你不是也为我受伤了吗?”
“你!”方知晓猛地抽出手,脸上不自觉烫了起来,“别自作多情了……我不过是不小心……嗯不……反正跟你没关系。”
“如果你不遇到我,也不会打碎那个花瓶。”
但方知晓并不赞同,“你怎么会知道没有发生的事情?说不定没遇见你,我打碎的就是电视了呢!”
罗燊在泪中轻笑,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她。
他的眼睛通红,金黄的眸子也似乎失去了光彩。
“就这样一直乐观下去吧,只要一直相信光的存在,就一定会找到光。”他沉默一瞬,“但我,已经看不到任何光了。”
方知晓的手又轻抚上罗燊的背,“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是,你知道吗?在台风眼中是感觉不到风的。”
罗燊的眼眸微微颤抖。
“你看不到光,也许因为你就是光呢。”
她只是那样简单地笑着,却比罗燊见过的一切风景都要更有治愈力。
罗燊轻垂下眼,又别回头去看向窗外,阴郁的天空在他脸上透过窗框洒下斑驳的痕迹,让他尤其像是被困在自己的囚笼之中。
他渴望着救赎,日复一日。
在他失去恐惧的那些日子里,他渐渐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却又好像感知到了更多其他人的存在。
他对他人的理解越强,对自己的理解便越弱,他甚至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感。
喜怒哀乐爱恨惧,他曾经的心中,只有惧,也因为他的简单而苍白,他知道自己的渴求,也便知道自己奋斗的方向。
他不知何时起,似乎也慢慢拥有了其他的情感,但那些情感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他并不是感觉不到恐惧了,而是因为他已经被恐惧包围。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光,恰恰相反的是,也许他正是黑暗本身,是他的恐惧所在。
对自己的未知,而感到的恐惧。
那份无形的恐惧一点一点将他吞噬,他孤助无缘地深陷在难以自拔的泥潭中,越挣扎,便陷得越深。
无助,迷茫,孤独。
他感觉自己就要被这片混沌淹没……
方知晓不知不觉靠在了他的背上。
那一瞬间,罗燊停止了思考,他甚至以为这四下并没有雨声存在。
她轻轻环抱着他的肩背,淡淡的体温透过薄衫贴近他的肌肤。
方知晓的心跳声在他的身后延展着,让他也感觉自己的生命就好像在慢慢地复苏。
“你真的不害怕危险吗?”罗燊又问。
“害怕。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可以相信你。”
“既然相信我,那为什么不按我的做——乖乖远离我?”
“因为我能感觉到,你需要帮助。没有哪个人是可以孤立于世上的,我想你应该是确实失去过什么朋友吧……所以才变得越来越孤僻。”
“我能感觉到……你很孤独。”
“不要随意揣测别人的想法。”
罗燊不带感情的说出这句话,但是方知晓依旧能够明白,这并不是一种拒绝,而是一种防御,是一种提醒。
方知晓的感觉并没有错,也是这种令罗燊都感觉到意外的直觉,让他并没有将她推开。
他只是单纯地在接纳,方知晓能给予他的温暖。
罗燊从没有想过自己真的能够被理解、被宽容、被接纳。
“不要随意揣测别人的想法。”意思是,不要在他的身上寻找希望,他对他人的施舍,并不是不求回报的,恰恰相反,他要贪婪地更多。
他会让自己,永远地镌刻在另一个人的脑海,成为那个人的理智之前,更为暴政的领主。
但方知晓却用她的行为不断地向着罗燊示意她的真诚。
她才是真正不求回报的那个人,她想要的,只是一个信仰。
这种东西,罗燊挥手便能够给予。
罗燊回过身,亲吻了方知晓。
这个吻中并没有爱。
这是,神的怜悯。
就好像在说,选择了顺从,即是他永远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