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弥乐仅送一枚耳坠的事情,在韩水月看来有些没头没尾。
那么他一连三天毫无动静,只在三天过后便立马将一只署了“楚”字的镶金玉匣直接送到如意寺中的行为,便算得上简单粗.暴了。
姬子瑕快被这简单粗暴的行为看傻了。
这是什么?!弥乐为什么会把楚家的东西送到他这儿?!
居心叵测的楚家人,既是楚兰舟,他算得很精。
王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圣师所赠之物,与在佛前中许下的愿望一样,是绝对不可以毁坏、或者是退回的。
是以纵使姬有瑕再怎么想要把这只据说价值连城的破玉匣扔出去,也还是被管家千方百计拦了下来,他甚至为了尽量让世子殿下稍稍顺心,特地把这箱子安置在了茅房附近的柴房里。
但姬有瑕并不解气,他只身一人跑到弥乐面前,怒发冲冠说:“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姬有瑕如此叫嚣之时,弥乐正倚在兰泽湖畔的一株红枫树下看书。
白衣如雪的少年郎君眉目如画,墨缎般的发丝微垂衣襟,恍若一簇雪海墨梅灼灼盛开、里头满是烟波湖上的汨汨烟华。
弥乐其人,外表芝兰玉树,实则淡漠懒散。
淡漠到将这匣子放在身边三天,却不曾窥探匣中是为何物,懒散到不愿执起刻刀、将那匣子外面的“楚”字剜掉。
他轻轻托着略显古旧的书卷,假装姬有瑕是在问他楚暮沉的案子:“简单,世间有多少张嘴,就有多少种说法。世上有多少个人,就有多种想法。就像你至今还是对任何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瑶妃之子,楚暮沉当年病亡之后,也只是因为执念过深、而想要继续寻找一个身为青楼女子的母亲。”
姬有瑕紧抿嘴唇,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因为弥乐刚才这番话里,竟然把他和他最讨厌的人相提并论。
“我不明白。”深觉受伤的世子殿下口不择言道:“楚暮沉死状如此凄惨,你为什么可以这么简单就盖棺定论?!是收了楚家的好处,所以要替他们遮掩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丑事?还是你根本没有查出真相,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为圣师、却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
一通话吼完,姬有瑕立刻就后悔了。
但出乎意料,弥乐静静听他说完之后,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恼怒,他只是像看着一颗石子一样注视着姬有瑕。既不因这颗石子的漂亮外表而夸赞,也毫不贬低它不同于圆滑卵石的嶙峋触感。
淡淡来了句:“你走吧。”
池婉婉一抬头,就见到姬有瑕顶着黑如锅底的脸色迎面走来。
“世子……?”她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姬有瑕却罕见地完全不曾理会,只是自顾自地拔腿离开。
他走得很快,像是身后追着一只洪水猛兽,一转眼就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真是奇怪。”池婉婉颇为郁闷地行至湖边,不解道,“公子,世子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弥乐还在翻书:“他只是暂时听不进人说话而已,等他自己想通了就好。”
池婉婉听得一愣,她想到了一大清早便已烟熏火燎的厨房,又想到了库房中堆了一地的的灯笼炮仗,面色痛苦道:“那我们准备的东西怎么办?不是说难得有空、干脆给世子过一次生辰的吗?!”
“没关系。”弥乐终于抬起头,缀着微光的狭长眼尾因为笑意微微上挑。
“他从来不过生辰,端阳君近来又在生他的气不会提醒,那么按照他的脑子、可能早就忘了今天是八月初八。再说……”他拖长了音调,“亲生母亲准备了十七年才辗转送到他手里的东西,世子殿下尚且都不屑一顾,估计也不会喜欢我这种沽名钓誉之人准备的礼物。”
池婉婉默默一叹,虽然这一通话里她有好多都没听明白,不过她家公子……果然还是生气了吧?
?
姬有瑕从琨霜别苑出来就开始闷不吭声地一路纵马,等他从满心愤懑之中回过神,早就不知道跑出了几条街。
弥乐的住处已是偏远,这里更是一片毫无人烟的荒郊。
头顶一棵色泽淡金的苍颓垂柳,面前一片竞相盛放的淡粉秋荷。他踩了踩脚下这座年久失修的枯瘦石桥,庆幸于自己伸手敏觉、一步不差地做到了悬崖勒马。
不然四只马蹄一起踩上去,这桥说不定会塌。
但是……刚才在弥乐面前,他却没能像现在这样及时地止住势头。
姬有瑕其实是知道的,弥乐不是个骗子,更不喜欢沽名钓誉。
相反,弥乐这些年来过得简直算得上无欲无求。旁人做圣师,王上问他想要何物?要的都是什么举世唯一用黑白暖玉做成的名贵棋具,或是远地州城敬奉的奇珍异草,再不然就干脆是一件完全由黄金宝石做成的占星罗盘诸如此类。
可弥乐是个奇葩。
他随手一指,只要了这座兰泽湖边的大宅子。
当然,那会儿这里还没有一座大宅子,只是一处荒废已久的残垣废墟,据说曾是某位风流名士所居的旧址。王上不解其意,弥乐便说他看中了此间风水甚佳利于修行,一通之乎者也的忽悠过后,王上便命人按照弥乐所绘图纸、一处不改地在此修了个宅子。
还御笔亲提了牌匾,取作“琨霜别苑”。
这地方偏僻的过分,害得姬有瑕每次来找他,都得换上一匹不同的马。
否则马厩里的马儿还没等到在沧桑岁月之中慢慢老死,可能就会先在半道上活活累死。
“沽名钓誉”是用在那个叫闻道的圣师身上的。
历代圣师中,除了弥乐,姬有瑕就只记得他的名字。
原因无他,因为十七年前,正是这个老头子作出了那则所谓“七位王子将助王上开辟下一个千年盛世”的预言。
也是就说,是他向所有人宣布了,姬有瑕是这世上唯一不该出现的那一个。
圣师的一言一行,在全天下百姓的眼里都代表着上天的真意。他们的地位几乎仅次于王,身在一人之下,行事说话自然可以傲慢无双。
只有弥乐不一样。
他甚至至今还没有举行正式的祭天之礼。
这距离弥乐受封圣师,已经过了足有七年。
当时姬有瑕还因好奇问过他,为什么不接受王上为他筹备的祭礼?
弥乐则回答——因为他本身为人,一旦以血肉之躯自诩为仙人的化身,就不会时刻反省自己。而如此下去,他或许终有一天会犯下大错。
后来,弥乐因为拒不受礼遭到了大臣叱责,认为他不敬上天、不重神明。
但弥乐听说之后,还是照样我行我素。
他堵不住悠悠众口,但可以堵住君王之口,快马加鞭往王宫里头递了份早已备好的折子——上述他从来认为天意凉薄、唯王热忱,故愿以毕生之力奉王为天。
王上听了这通虚头巴脑的效忠还挺感动,心想反正弥乐灵力已经那么高,祭礼办或不办亦都无甚所谓,那就按他的喜好赏个宅子吧。
弥乐佯装感动地收下宅子,转眼就对姬有瑕道:“你看吧,就算同样身为圣师,也都会做出不同之事。所以你就是你,不必理会身外天地,只需无负胸中恩义。”
姬有瑕至今百思不得其解。
弥乐当年不过也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儿,怎么脱口就能说出这么一番饱经风霜得像是老头子一样的话呢?
他越想就越发后悔,几欲投河似的把胳膊支在了这截可能还不如他胳膊结实的石栏上。像个小老头一样唉声叹气嘟囔道:“这家伙不也就只比我大了一个多月,一个七月初七,一个八……”
“八月初八?”姬有瑕肺腑一震,“今天是八月初八?!”
可惜此处四下无人,独一能听见他说话的就剩下一匹正扒拉着草皮的马。
那马颇有灵性,竟循着这声振聋发聩之音,将硕大一张马脸转向了姬有瑕。然不巧令人遗憾的是,就算它能准确知道今夕年月几何,也根本说不出来话。
“……”一人一马脉脉对视。
仿佛冥冥之中打通了脑中纠作一团的九曲十八弯,姬有瑕发现自己攒了十七年都没用过的生辰愿望,或许可以换来一个和好的机会。
?
姬有瑕匆匆赶回琨霜别苑,蒲星炼正好下了马车。
说来,这其实还是她第一次来到弥乐的住处。
弥乐昨日令人到太傅府中传了个信,说是近日以来秋光正好,请她来赴端阳世子的生辰宴,又道人来就好,不必另外备什么礼。
虽猜测着此宴可能与蜉蝣山上的变故有关,但蒲星炼还是不免有些惊讶。毕竟她与弥乐这个曾经友人,已经近三年不曾正经说过话了。
但欢喜完了之后又开始纠结,她到底还是长在蒲太傅膝下的大家闺秀,自小握笔来练的最多一字便是“礼”。
若是当真两手空空上门赴宴,那她可能一出府门、看见什么都会不自在。
于是她思来想去,还是从黄昏见信之后便开始准备——她先早早睡了,等到今日精神奕奕起了个大早,费了时间心思、直接做了一锅甜而不腻的糕点。
琨霜别苑不配俗物,可到底别苑主人并未成仙,五谷杂粮还是要吃的。
?
姬有瑕远远见到一辆马车停在别苑门前,还以为城中哪户又出了什么需要圣师才能解决的悬案。然见那面似有些熟悉的淡青车帘掀开后,走下来的不是一个头顶乌云印堂发黑的中年大叔,而却是一名形貌绰丽的妙龄少女。
他又瞬间灵光一闪,发觉这位可能是来求姻缘的。
只是……姬有瑕皱着眉,弥乐自己都形单影只人畜不近的,还能保佑或者指点别人的姻缘吗?
该不会,这姑娘看上的就是弥乐吧!
姬有瑕认为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满面探究地观察起这位直面刀山火海的奇女子来。
暗暗寻思着,若是当真如此,那么自己一定要在这女子见到弥乐之前就将人先行赶走,千万不能让她触到弥乐今天已经被狠狠触过一次的霉头。
这样他说不定还可以借着这驱蜂逐蝶的功劳,去弥乐面前讨讨好。
而此时,被姬有瑕认定为招蜂引蝶的弥乐,正在去往院前接人的路上。
他并不知道,但凡自己晚来半步,姬有瑕可能就会装作一个色欲熏心的小流氓,胆大包天地去调戏蒲太傅家的大闺女。
……
蒲星炼觉得这位公子有些奇怪。
他看起来相貌不俗,眉眼之间英气逼人,想来应该不是位险恶奸诈之辈。但不知为何,望向自己的眼神却隐隐透着股敌意。
那是姬有瑕正在酝酿情绪。
他毕竟不是实实在在的登徒浪子,所以以他脑力能想到以假乱真的最快办法,就是把对方想象成一笼皮薄馅大的肉包子。
没办法,弥乐家厨子的手艺也不知道是怎么练的,猪肉包子都能让人垂涎三尺。
咕咚……想得他都饿了。
今天出门前,他确实因为太过生气忘了吃早饭来着。
不知不觉,姬有瑕的思绪已经宛如一只跑偏方向的车轱辘,配合他向来一日千里的速度早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而蒲星炼虽然一贯对人对己都并不过分注重外表,但也绝对没能料到,自己落在别人眼中已经全然不是个活物。她被教养得知书达理惯了,虽然不解,但还是温颜笑了笑,提醒道:“这位公子,也是受圣师之邀前来吗?”
美丽少女柔柔浅笑,明媚无邪得像是一道光。
看得姬有瑕陡然耳根一红,一个字都没听清,本能地就要拔剑出鞘!
万幸弥乐刚好到了门口。
正见姬有瑕这头连撞十七年南墙的牛,居然普天同庆地在这个不是黄道吉日的日子里学会了拐弯,一声惊讶还没叹出口呢,就见他对着蒲星炼已然按剑待发的手。
“嗯……?!”
阶下两人齐刷刷望向他。
蒲星炼温和有礼:“弥公子。”
姬有瑕手忙脚乱:“弥、弥乐!”我还没帮你把她赶走呢,你怎么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