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有瑕在寺里有个单独的院子。
院墙不高,是为着幼时挨打一个箭步上前就能翻墙便跑。
墙外林立一片披坚甲士般的碧绿修竹,每逢朝暮之际如意寺里钟磬长鸣,纷繁叶影随之相和,自会现出一幅碧海生潮的婆娑好景。
但俗话说,好景不长。
这琼林景致便如一支水中莲花,远观之下美矣仙兮,但却诚然禁不得置于掌中沾上一手腥臭污泥。
七王子姬子璎坐在淤泥中满心感慨。
如意寺里无贼无匪,院门自是常年大开。是以他先前只站在门口一望,便已望见了满院的触目惊心。
有瑕世子近来不知抽了什么风,竟效仿起了文人才子寒窗苦读所用的悬梁刺股。
只是旁人悬梁是为提神,而他悬梁……仿佛是为了杀人——先是在院墙房檐扯了好些歪七扭八的细长绳索,后又在绳索上挂了好些残缺不全的匕首刀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刀光剑影,直晃得人头皮一凛。
姬子璎不再抬头,默默赏着桌上用七只花盆摆出的七杀阵。
而他对面,姬有瑕正抱着一柄青锋大刀龇牙咧嘴。
他两手扒拉开自己的嘴巴,见匀净无疵的刀刃中映出两排齐齐整整的牙齿,颗颗洁如编贝、又白又亮。
顿时满意一笑,将嘴一张。
又见下排健康红润的牙床中,大刺刺躺着一颗尤为突兀的黑色板牙。
“唉……”姬有瑕眉目垮下,回头道,“你方才说,姬子琼请了宋曦来为罗萤作画?”
兵器库一般拥挤杂乱的小院里,衣冠楚楚一身整洁的七王子殿下其实显得十分突兀。他穿着一袭绣着草叶图纹的宝蓝华裳,面容俊逸头戴玉冠,一边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上一杯白水,一边眼尖地发现花盆中一只正在松土的蚯蚓。
“正是。据说宋曦的画技精绝天下,一手妙笔丹青足可画尽人魂当中的喜怒哀乐。三王兄想知道,他如此宠爱罗萤,罗萤又是否真心快乐。”
姬有瑕“照镜子”照得口渴,放下大刀,一把夺过姬子璎的茶盏。
咕噜噜喝完,道:“一个人是否真心快乐,他难道感觉不出?!”
姬子璎好脾气望着他:“旁人或许可以,但这位罗萤姑娘却未必。我有时见她在御园赏花,只觉她面上似笑非笑。有时听她于雅舍操琴,又觉琴音之中似明非明。总之,诚然是个浑身上下都叫人琢磨不透的奇妙女子。”
姬有瑕顿时满面了然:“我知道了,这就是所谓父子相承。做爹的最爱神乎其神,儿子自然也跟着喜欢云里雾里。”
姬子璎听出他话中怨气,柔声叹了句:“你呀。”
他将带来的雪青瓷罐放在桌上,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你将这些兵器挂于头顶,又是何意?还是要小心些,莫伤到自己才好。”
“没什么。”姬有瑕满脸不加掩饰的嫌弃,“我爹最近总是没日没夜的打铁,打出一柄破剑就欢天喜地,从来也不反省反省自己造剑的手艺。我被吵得心烦,干脆把他从前送我的兵器全都挂出来,让他自己好好看看。”
姬子璎掩嘴轻笑,再看满眼剑雨也就不再觉得惊惧可怖。
“都说父子之缘原是冤家,叔父这剑本来有缺,但叫你挂成这般模样。虽非风铃环佩相击,却另有一番铿锵之意。”
姬有瑕已经颇为手快地把罐子打开,露出里头凝碧色的脂膏,当即道:“云妃娘娘又给我新制了伤药?上次送的还存着许多。其实我近来练功已经很少受伤了,以后你还是劝劝娘娘、让她不要这么劳累了吧。”
姬子璎笑道:“母妃深居宫中,空有一身医术也无用武之地。你便让她做吧,就当是打发时间也好。”
姬有瑕只得点头,其实这么多年,他哪里会不明白这母子二人的心意。
姬子璎比他年长三岁,是云妃独子,在诸位王子中年龄最幼,故而平时与其他年长兄弟感情甚薄。因着闻道圣师预言在先,瑶妃有孕之时,整个王宫中人便都只当她怀的是位公主。加上云妃和瑶妃互为好友姊妹情笃,小小的姬子璎每日瞧着瑶妃的滚圆肚腹,也就更期盼将来会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妹妹。
谁知十月之后,等到的不是妹妹,而是个不能记入王室嫡系的弟弟。
再听闻弟弟刚刚出生就被毫不耽搁地送出王宫,姬子璎一个想不开,只觉得是自己占了个末位“七”席,才导致弟弟甚至不能承欢生母膝下。如此伤春悲秋许多年,待十四岁时第一次被允许独自出宫,他便背着多年积攒的礼物兴冲冲跑到如意寺里送给姬有瑕。
偏巧那日姬有瑕与弥乐打赌,还输了!
本来心情不爽,又见一从没谋面的少年自称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姬有瑕当场无声冷笑,他父王是什么和尚德行旁人不知,他还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经婚聘便去寻花问柳,还给他生出个这么大的“哥哥”。于是,自以为遇到骗子的姬有瑕,便随便寻了个由头将这“骗子哥哥”诓入师兄们平素用来装水的大桶中,伸腿一踹、从坡上踹了下去!
好在后来弥乐从姬有瑕的炫耀中觉出不对,这才赶紧带人去寻,将摔得七荤八素的七王子救了回来。
所以,这兄弟二人究竟谁对不起谁,倒还真是有待商榷……
想起旧事,姬有瑕心虚地连忙转移话题道:“今年的观山会好像快到了吧,这次轮到你们谁来操办来着?”
姬子璎闻言有些惊讶。
观山会名义上是个法会,但其实不过是王上思慕昆仑,却痛憾仙山难觅,故先任闻道圣师为宽君心造出的一个由头罢了。
他称昆仑乃天下山川之始祖,请陛下一年择一名山而观,年年如此,或许终有一日会以一颗王者诚心触动昆仑灵脉,为他降下无边福泽。
王上听了信以为真,十余年来观山观得兴师动众乐此不疲。
姬有瑕却从来只当这事是放屁!
怎么今日突然问起来了?
姬子璎略有纳闷,却不曾多想,只老老实实道:“是五王兄。”
“哦,”姬有瑕一脸强装出来的兴致昂扬立马消失不见:“姬子瑜啊,按他的风格估计又是什么‘金宫玉阙花满楼,千山拥翠美人舞’吧。随便找座山,搭个台子,再找上一群美女来跳舞。”
不怪姬有瑕有此一叹,实在是这位五殿下继承到了王上的精髓。
姬满王上当年一举娶了王都四位名门闺秀,五殿下便更是别出心裁,一个不娶、势要看遍天下美人。时至今日他的瑾瑜殿中,各色佳人多得已如过江之卿。
是以这等花花肠子操办的观山会,姬有瑕实在提不起多少热情。
出乎意料,姬子璎却摇摇头:“这次应当不是,听说定的是梦仙山。”
“梦仙山?”姬有瑕眼前一亮,“我记得那附近有片猎场?!”
姬子璎道:“梦仙山背靠梓潼谷,虽然山势巍峨景致绝佳,但自从五年前二王兄去那儿休养,他便将整片山谷圈了起来、用以豢养他四处搜罗来的凶禽猛兽。到时文臣观山作诗,武将亦可行些驾鹰牵狗之事。”
姬有瑕问:“弥乐呢,额不,圣师他去吗?”
“圣师?”姬子璎想了想,“往年他从未去过,只会在父王开拔之前赠符问吉。”
姬有瑕了然,心知弥乐这是犯懒不愿出门了。
于是他一脸毅然决然地起身,道:“弥乐身为堂堂圣师,这种登山拜仙的大事怎么能不参与呢!不行,我一定得好好说说他。”
“哎,有瑕!”
姬子璎一个阻止不及,姬有瑕已经跑没影了。
徒留做哥哥的手臂在半空中悬了老半天,又愕然地垂了下去。默了默,他抬手伸向花盆,将那正在一堆干土奋力挣扎的蚯蚓轻轻解救出来,放到院角的湿泥当中。
“其实……”姬子璎对着蚯蚓自言自语,“是他自己想去吧?”
…………
不出姬子璎所料,在姬有瑕的一连串撒泼打滚耍赖胡闹之后,弥乐终于“勉为其难”点了头。
不仅答应带他一起参加观山会,甚至还亲笔手书一封,让姬有瑕带回去应付他口中“顽固不化的老头儿”。当然,至于这“老头儿”见信之后究竟愿不愿意承个面子、将姬有瑕这只人形野猴放归深山,那就彻底不关弥乐的事儿了。
总之,结果就是姬有瑕欢天喜地地捧着一张笔迹未干的墨宝走了,琨霜别苑上上下下所有人的耳根也都清净了。
池婉婉远远看着姬有瑕乐颠颠奔出去的背影,心中蓦然涌出几分同情:“公子本来便要前去梦仙山办事,世子这次倒是白折腾了。”
弥乐慢条斯理地清洗指尖沾到的墨迹:“怎能算是白折腾,从小到大,他便唯有求我之时才能可爱上几分。”
池婉婉半真半假感叹:“世子真是可怜~”
弥乐毫不觉得,他细细擦干手指、窝回了铺着绒毯的椅子里。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想伤也是这样的。距离蜉蝣山上除妖明明已过了一个多月,他手臂上的伤口却一直不曾好全,这会儿无意间扯了下还有些说不上来的疼痛。
他微微闭上眼、将那痛楚抑了回去:“说到可怜,天性无拘之人被强压着锁在一间寺庙里头十几年,才是真得可怜。端阳君爱子情深,不愿有瑕出去王都,怕不在眼皮底下便有人迫害于他,这一点我很能理解。所以只好借着这次机会,将有瑕带上一并放放风了……”
池婉婉收好弥乐刚才用过的纸笔,一回头,便见自家公子安安静静躺在椅子里,好像睡着了。
适逢秋阳正暖,弥乐被太阳晒得有些头晕,不消片刻便已冒了一层薄汗。
他听见动静,睁眼便见池双鱼不知何时走进了书房。冷面如霜的小姑娘手捧一件拖到地上的羊毛薄毯、似是想要为他披上。
弥乐笑了笑,抬手拒绝她的好意,还是坚持返回卧房休息。
……
磨得弥乐没辙答应,还顺便得了一封清泷圣师的亲笔信,姬有瑕深觉自己干得漂亮,一回寺里见谁都笑,嘴巴都快咧到了耳朵根儿。
那笑容十分灿烂,让满寺师兄弟们光是看着,都替他觉得嘴疼。
而当姬有瑕兴高采烈地跨进门槛,差点儿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他特地按刑房模样布置的院子已经完全焕然一新——头顶刚挂上没多久的残剑破刀被人一一拆下、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墙角的木架上,取而代之挂上的是一串串彩石做成的风铃。下头蔫了吧唧的几大碗木芙蓉也脱离苦海,又被原封不动地栽回了土坑里。就连前几日刚刚叫他一脚踢坏的院门也被缝补完毕、刷上了一层新漆。
姬有瑕愣在当场,又后知后觉地嗅到了一股肉香。
他循着香气望去,便看见火堆上架着只处理干净的野山鸡。
端阳君和姬子璎正坐在火堆两侧,两人都把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一人负责控制火候烤,一人抓着罐子来回撒香料。许是没什么经验,姬子璎抓着一把辣子粉端详半天、最后全撒到了迸开的火苗上,一时呛得咳嗽连天。
辣得两眼通红之余,正好瞧见了姬有瑕:“有瑕…咳、咳你回来了?”
姬有瑕慢悠悠走过去,掏出匕首挑开了烤得焦黄的鸡肉:“嗯,不错,这回你们总算记得除了鸡毛之外,还有内脏也要掏干净了。”上回姬子璎那一锅精致烹制的苦鱼汤,可是苦得他好险连胆汁都吐出来。
端阳君没好气瞥他一眼,两瞥略显严肃的山羊胡差点翘到天上去:“疯跑半天舍得回来了,还不赶紧给你哥打下手。”
姬有瑕悻悻接过烤棍:“谁疯跑了,我不就是去琨霜别苑那玩了一会儿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端阳君就更来气:“你说说你,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弥乐那孩子相交多年,怎么连他的半点好处都没学到,成天就知道瞎捣乱,存心给你父王找刺激是不是。”
姬有瑕寻思着过会儿还有更刺激的,于是这会儿为了不提前气死他爹,便朝姬子璎递了个眼色,故意伏低做小、被训得一声不吭。
姬子璎辣得眼泛泪花,一边咳嗽一边道:“叔、叔父可不要这般说了,王都不知有多少权贵想要拜访圣师,可都进不去琨霜别苑的大门。圣师性情淡漠,对待我们这些王子公主也不假辞色,也唯有对有瑕才稍显亲厚些,想必、想必便是爱重他这幅赤子心肠的。”
端阳君这才稍稍缓下颜色:“……你也就仗着弥乐不和你计较。”
“弥乐才不会跟我计较,”姬有瑕手上动作不停,觑着他爹的脸色,“他还有事要找我帮忙呢。”
端阳君一脸不信:“你能帮他什么忙?斩妖除魔,还是占星算卦?”
“像那些我自然帮不上,”姬有瑕伸手在肉上撒了把盐巴,“可是爹你忘了,弥乐虽然厉害却也不是全才,比如武功、他武功就不如我。”
端阳君:“你别说这有的没的,弥乐他……”
“爹,”姬有瑕直接打断他,一直落在烤鸡上的目光收了回来,直视着他爹的眼睛开始胡扯,“是这样的,姬子瑜找了一群姑娘去梦仙山跳舞,弥乐也要去,他担心这些姑娘如狼似虎、把他抓去梓潼谷里霸王硬上弓,他抵挡不住。所以为了不让他这朵鲜花落在牛粪上,就求我到时去当他的贴身护花使者啦!”
“……”姬子璎的手一松,满满一罐辣椒面摔得尸骨无全。
看那一副聚精会神的沉思样儿,似乎是在回想自己早上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
端阳君则像被人下了毒,一时间脸色忽青忽白,整个人木得像是一具志怪文集里刚爬出来的僵尸。
憋了半天腮帮子,也没憋出半个字。
姬有瑕满脸如临大敌地盯着面前这具“僵尸”,思来想去,还是掏出了早已备好的杀手锏。
他把藏在胸口的那张墨宝翻了出来,当做镇邪符纸平平整整贴在了端阳君的脑门上,兴奋不已道:“这是弥乐给写的,爹你快看看,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端阳君就着这姿势眼如斗鸡地将信看完,随后……眯着眼睛笑了笑。
这一笑,让姬有瑕本能地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