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她站在一位客人身旁,把酒而笑。看得出来那人身份尊贵,穿着黑白的西式服装,也许是位军阀。她心里虽不情愿,也只能淡淡地笑着。如此的讨好。
不想对方越喝越起兴趣,若有雅致地请她也喝。她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翻江倒海般难受,这一杯烈酒下去,不知会如何。杯刚到嘴边,被一只手夺过,一饮而尽。
她抬眼看到他决绝的眼神,内心被一点点撕裂。想要说什么,却见那军阀眼色微变,有一些怒意。
“你是什么人?”军阀冷冷地看向他。
“我是她的……”
“我不认识他。”他话还未说完,被她打断。我-不-认-识-他,斩钉截铁的五个字,在深深地敲打着彼此,血肉淋漓的模样,不忍丝毫触碰。
她于是看向他,眼里是清清落落的冷意。“请您离开吧。我不认识您。”
那一刻,他的城池塌陷腐败,从此没落。他感觉到深深的疼痛,却又无可奈何。再多言语都是多余。他看到她毫无眷恋的眼睛,一点一滴都是厌恶。是不是他以为可以依赖的,又亲手将他推开,留他一个人在冰冷的沼泽地里,一再卑微沦陷。
他看清自己的渺小,原来竟是她所看不上眼的。也罢,他如今离开,那几个月共同度过的时间也可当成记忆。只是他未曾想过这样短暂。
他若无其事地笑着,然后转身离开。走到很远以后,他才敢小心地回头,看见她巧笑嫣然,却不是对自己。他感到自己的懦弱与无助,却无能为力。是那个他所信赖的人将这种信赖打破,给予他深深的攻击。他却不忍心伤害她,将她的伪装一层层剥落。爱也好,同情也好。
山盟,海誓。天长,地久。
他才发觉自己的可笑与可怜。那些相顾而笑的时日,不过是繁华一场梦。他却依然舍不得梦醒。是不是还舍不得她的眉眼,是不是还舍不得一个人远走,是不是还舍不得路过的温暖与美好。都是背弛的风景,是不是?还舍不得。
街外雨水淅沥而下,在暗淡的夜景中看不到那些淋漓落下的细丝。不比大堂里的灯火明亮,生硬地将他阻隔在外面,让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一败涂地。
他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头发湿了,满额水滴,单薄的衣襟贴着已湿透的周身。他的眼光悲伤而犀利。他发觉自己竟是不懂她的。她将自己从他心底一点点抽离,他拼命挽留,最后找不到方向。他于她,远道而来,擦肩走过。
他深吸一口气,走入黑夜与倾盆的雨中。
她看见他的离开,发现他们彼此之间强烈巨大的隔阂在一次次震动,胸腔也发出共鸣。她承认自己是一把剑,只会深深地刺伤靠近的任何一个人,无论她本身多么不想。可她若是不那么说,只怕他会被伤害得更惨,名义不同罢了。那样他心里也许不会如此痛苦。但她不忍心给予他那样的残酷。
那晚她装着兴高采烈,陪同客人喝酒,也唱了曲。只是那曲子的调越发凄凉。
她走出大堂,在几乎失去人迹的黑暗街道上安静地站着,四周只有雨水的声音。从头到脚,都是冰凉,她已没有力气可以去喊他的名字。她知道,再也来不及了。
她多想告诉他,过了这一夜,她便可以跟随他去天涯海角,至死不悔。她多想告诉他,他们可以远离即将开始的战乱。她多么不想失去他。
她是漂浮于水中的一片花瓣,轻易就可以被吹走。可她也曾尽力去相信,相信他给的承诺与爱。相信他给的欢喜。是的,相信,今生。
可她未曾明晰,他也没有实现,便相互离去。她以为他们可以不这样。只是她无从追回所给出的伤痕,那些温暖萤火逐渐熄灭,化为尘埃。她内心连绵的城,再次离析崩塌。
几见沧海成桑田,又逢枯木两生花。
谁把往事思量,笑时泪半行。
盘踞于东北的日军,终于开始大肆地侵略。如今人人自危,四处逃亡,只求有一个可以保全自己的地方驻足。戏楼也就此散了,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大架子。街道上曾经喧闹过的店铺,也再无几人穿行。
虎狼之地,最终要被吞噬。
她裹了一些细软,想要去当铺换些可以维持生计的银两。其实如今心死了,钱财之类身外物,于她而言,意义也不大了。
她低头走了一阵,盘算着到了,突然停下脚步。她只是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她抬了眼,与他缓慢相视。她心里如此欣喜,却与他多日不见,眼神憔悴了不少。
“走吧。当铺关门了。”过了很久,他平淡地开口,眼神落在她的脸上。
她叹了口气,想要走过,却听到她曾想了多日的话。
他说,跟我一起走吧。
她本以为自己会高兴,会答应,会把那日的事情解释清楚。却到现在,剩下艰难的回绝。“算了吧。我走不走,都与你无关了。”她强忍住自己嗓音的哽咽,坚决而沉重。
“可日军快要打来了。”他再一次说,甚至语气里带着恳求。
“我就是死,也要与那日你所见的那人一起死。”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然后快速地走过。她害怕自己的谎言会被他识破。他衣领上的徽章,便是她不愿与他走的理由,是共军的标志。而她一介柔弱的女子,只会跳舞唱曲,跟他一起,只可能连累了他。
他跳上迎面驶来的装甲车,至此,与她远离。他回过头,想要找寻她的背影。他开始后悔,开始沉默。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言语的告别,再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他残留的,是回忆里的永远的思念。
她看着空落的城池,最后剩她一人孤军奋战。
她不愿再逃亡,没有漂泊的根据。
她只是靠着他所给的最后一点光亮生活着。
有一种鸟,一生都在漂泊飞翔。再没有远方,只是方向向下的死亡。
转眼天各一方。
偌大的台子上,点亮了所有的灯笼。那些摇曳的烛火在黑暗冷清的城池中显得清妆落落,像出于古画的玩物,精致而细巧。
她精心画了妆容,拉开帷幕,翩然走上。哪怕台下这一片空地上只剩下桌椅,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观赏。她轻轻捧了一盏灯,走到角落里,将白色的线燃上火花,传出咝咝的声音。她闭上眼睛安然浅笑,仿佛听见了城门外日军哗然而入的轰隆声音。
她笑着在台中央开了嗓子,哼起华丽凄婉的曲调。那些旋律在越发大的火光中漂浮,像风一样吹动巨大的火焰。没有撕烈,没有挣扎,没有怒吼。只是安静而恣意地燃烧着,仿佛照亮了整个世界。
她踮起脚尖迈开步子,随着声音的节奏,长袖折腰而舞。
那火是她柔和剧烈的背景,看不到残酷的痕迹,却是决裂深沉。
她越发跳得婉转动人,直到那个身影已湮没于烈焰之中,还有甜美如莺的歌喉在略带哭腔地回转。她笑着笑着的泪,如何也掉不进他的心里。
那样美丽又盛大的燃烧,像筑成了一座华丽的殿宇,将夜幕黑暗的颜色渲染成烟火。
她就是如同烟火的女子。
水阔天长。
他最后听到的是枪弹从胸膛里穿过,然后血肉迸裂的声音。他笑着闭上眼睛,在失去知觉的那一瞬间,他好像听到了她的歌声。
他第一次听清楚了她所唱的词。
花好月圆,是那清秋冷。哪见飞蛾自彷徨,流光曳火尽成满城风。回首时终于懂得,那般勇敢是为君一次回眸,相思朝与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