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是所有人的世界末日吧?
尽管没什么特别的根据,甚至已然挨过这个关卡的大多人都不会赞成——毕竟人生远不是能用一个“最”字概括的简单抛物线,“往后更难熬的日子还多着呢”,如此简单的道理谁心里又不明白呢——尽管如此,在跌进谷底的整整一年里还是忍不住钻了牛角尖。学业、事业、感情、健康全都亮起刺眼的红灯,生活犹如突然之间成了一条千疮百孔的破棉被。仍想钻进被窝里取暖,但阴湿的风从每一个创孔径直侵袭进身体里,摧毁了最后的壁垒。
迄今为止写过多少女主角。
稚气轻狂的十八岁,青涩未脱的十九岁,初识人情世故的二十岁,乃至于终于成熟稳重独立起来的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岁。可是回过头来看一看,才发现或有意或无心地,女主角们都擦着边避开了一个名为“二十一岁”的泥淖。倒也不是说二十一岁真有多么恐怖,又或犹如黑色星期五一般是个受到诅咒的年纪什么的,不是那样虚无而唯心的论点。
毕设怎么险些不能及格,邮箱递出的简历怎么总是石沉大海般毫无音信,庞大的北京怎么空气越来越肮脏,走在车水马龙的路边被公交车噗噗噗吐出的尾气呛出好几个喷嚏。隔壁宿舍的女孩子妆容精致、华服耀眼,听说父母早早给她安排好了一份清闲优裕的工作。在走廊和她迎面遇上,对方手里抓着锃亮的车钥匙,相比之下,这边的我却因挤过晚高峰地铁,而黏腻了一身的汗水多么狼狈不堪。毕业晚会那天鼓起勇气向暗恋了好几年的白马王子告白,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尴尬的摇头和一声敷衍的“抱歉”,灰心放弃后却在转过一个墙角时,撞见他向邻系那个漂亮女生露出殷切的笑容。
不是那样虚无而唯心的论点,却已经具化为多少无可辩驳的例证,铺陈到“二十一岁”的每一天中。
冷冽的,灰扑扑的。
似乎没有一件顺遂开心的事情。
好像有点明白了,过往引以为傲的事情在翻过这个年纪的第一页时,便以惊人的速度迅速贬值下去。与此相对的,内心尚未强大到可以在任何时刻应对任何角落都可能突然跳出的考验,还没有学会举重若轻。
这是连甜蜜到发腻的马卡龙也无法拯救的挫败感。
要在下雨的街角邂逅把流浪猫温柔抱进怀里的美少年,要去宇宙旅行,要迅速变得光鲜亮丽,让小学时伸过一根手指大骂我笨蛋白痴的数学老师哑口无言——二十一岁之前做过多少荒唐幼稚的、不切实际的、如今想来能嗤笑一声的“黑历史”“中二病”的美梦——都永远只能是美梦而已了。
第一次朝名为“现实”的墙壁迎面撞去,是在二十一岁。
所有打上高光的梦幻泡沫齐齐破裂,是在二十一岁——轻微到几不可闻地“噗”的一声,迸溅开细碎的水花,它们干涸在酸痛的眼角。
曾经看过一部纪录片。某位我很喜欢的女演员,为追寻某种花朵在地球上最早盛开的地方而耗费一年多时间,从东京一路辗转到尼泊尔。她曝晒在高原烈日下,因风餐露宿而变得瘦瘦黑黑。她蹒跚走在泥地里,伸手抚摸干燥粗粝的树干,转身朝镜头笑出两颗虎牙。
“花朵满开,真好啊……这么自由自在地开放着真好啊!”
那棵树独自开在陡峭的崖壁上,周遭尽是一片开阔的荒地。
忽然想起有关这位女演员的未经证实的传闻——因为本身是年轻女演员中难得的实力派,演技拔群,自我要求又尤为严格,常常在导演说了“通过”后仍表示不满意,执拗地请求重来,于是从合作过的演员和片场的工作人员处传出“难搞”“耍大牌”的恶劣评价。她能轻而易举地演出让人捧着肚子满地打滚的喜剧角色,私下却极为沉默,在综艺节目里也不善言辞得几近僵硬,任由主持人插科打诨,她都只是平淡地笑着。
这让更多的人误会了,在“难搞”的印象之上又加一条恍然大悟的“果真如此”。
主持人见她始终木讷,便抛下她顾自和观众互动去了。一片哄然大笑声中,她在舞台灯下微微仰头,镀了光的睫毛垂下一些,眼神似是正专注聆听,又似是在放空。
她直面着流言蜚语却什么都不说,在她的立足之地坚定不移。
我很喜欢她,但细细想来,或许还是羡慕的成分居多吧。
她一定也经历过生活疯狂鸣起警笛的、空洞而无措的二十一岁。是不是咬紧牙关渡过这个二十一岁,就能像她一样坦然坚强?
“往后更难熬的日子还多着呢”。谁说不是呢。所以根本不是生活本身突然得到了上帝馈赠的祝福而变得平坦顺遂——成熟稳重独立起来的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岁怎么可能是从天而降的呢?不过是重复着灰蒙失落的二十一岁的我们终于可以自如应对烦恼了而已,就算明天会有媲美天塌地陷的坏事发生,也能安然睡过一夜养足精神。
海棠无香。
事先毫无计划——今年春天的某个日子,压力积攒到极限的警戒线的某天,我近乎出于一种逃避心态地横穿过半个北京,从最东头跑到最西头,去爬了一座至今我仍不知它名姓的小山。应该也就是那天,相较往年格外漫长的凛凛寒冬没有丝毫征兆地戛然结束了,气温在一夜之间陡然升到二十多度。
我在登山途中无意间跑偏了道,离开石板台阶,上到一条人迹罕至的陡坡。
对生存在扁平次元里的死宅来说,登山俨然已是壮举了,爬坡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比起向上攀爬,回头看看退到原点似乎更艰难,只能咬咬牙,继续往前摸索。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是不是真有什么神明在云端之上窥视着我们的生活呢。
所以才能在走投无路的关头,在最紧要的那个地方,犹如天赐恩宠般给予了我一个锦囊。
攀过那个陡峭得让人几乎感到晕眩的斜坡,绕过一座破旧凉亭,山崖边有一座矮墙。我没能邂逅在细雨街角把流浪猫温柔抱进怀里的美少年,却在矮墙边邂逅了几株海棠。
完美糅合了纯白、粉紫和碧绿的花朵,甚至很难说它的颜色究竟是素淡还是艳丽,重葩叠萼地盛放在枝头。因为没有香气,所以即便繁茂的几棵花树簇拥在灰黑矮墙边,却给人的视觉印象截然相反地静谧低调。它们在矮墙下环抱出一个隐蔽而温柔的半圆,走进那个被静谧无香的花朵们拥裹着的半圆中,高悬躁郁了许久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受力点似的安放下来。
会有谁不曾听过海棠的名字吗?
但与店铺里被修枝剪叶明码标价贩卖的,被女孩子们将“恋爱”“梦想”这些比少女漫画里的台词更虚无和自欺欺人的花语挂在嘴上的花朵们相比,与那些路边街头随处可见的花树相比,海棠的存在感低到不可思议。但它们是不美丽的吗?并不是这样啊,我猝然抬头望见它们,不也压抑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啊”的感叹吗?——海棠没有香气,从不主动邀约,只是静静等在这个无人的山崖,犹如神明一个心机深沉的美好祝福。
犹如你我默然无语的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是所有人的世界末日吧?”
但是,到了二十二岁,一切都会翻转。
所以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或许会缓慢一些,也或许比别人更艰难,但花朵终究会完美糅合你我所能想象的一切轻盈浪漫的色彩,重葩叠萼地盛放在枝头。
满开之前,它们默然生长在那个杳无人烟的山崖。
确实存在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