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下午,初春细细绵绵的雨陆续又下了起来,地砖上一窝又一窝的小水滩,将建筑倒影得梦幻失了真实。
南华实验中学。
男孩子们扒拉在走廊栏杆上一阵扼腕叹息,各个怨声载道。显然室外篮球场用不得,改在室内体育馆上体育课好像能限制自己精湛的球技。缺了一束光打在投三分的他们身上,似乎女生送来的欢呼就少了点乐趣。
呵!德性。
六个班都撞在同一个时间上,只好有些班级做出让步,被迫改到旧体育馆里上课。
快下课的时候,高一五班的林惠和余欣搭档,两人把用过的排球一一码在铁框车里,一起用力推到旧体育馆的体育用具储藏室里。
刚落锁,林惠恍惚听到有人抽噎。她细细又听了一次,咽了咽口水,“余欣,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余欣还等着和她一起把钥匙还给体育老师,“什么声音?”
“你仔细听听?”
馆门口男生边走出去边拍打篮球,余欣只听到篮球回弹在地面上的声音,“没有啊。”她并没有听到附近有什么怪异。
林惠有些尴尬,“可能是我听错了吧,咱们走吧。”说罢,把钥匙从锁孔拔出来攥在手上,和余欣背身离开。
林惠其实没有听错。
旧体育馆因为历史原因,建造的时候有个表演舞台。当时为了存放表演道具,专门设计了一个储藏室,现如今用做摆放体育用品。由于表演舞台和地面有落差,储藏室后面有个小楼梯间,方便演员登台。转过楼梯间,就是以前的化妆室。被弃用后,像是个暗室,现在的学生自然难以发现。
化妆室也并不是密不透风,只是窗户又高又窄,外面的树荫挡了光,晴天里射进来的光更是忽略不计,更不用说此时的下雨天。昏暗阴晦。
林惠听到的声音正是从化妆室传来的。
只是林惠没听到的是,旧体育馆里人都走光了之后,化妆室里还传来猛砸东西的声响,甚至还有歇斯底里的嘶喊和尖叫。
看来,有人找了个秘密基地正在泄愤。
岑今把手机塞回裙裤口袋里,腰背用力从铺了校报的软椅上站起来,抖了抖腿,然后把小书包往背上一扔。
恢复神智,理清情绪。用力扒拉开化妆室另一边通往外界的门。很显然,化妆室并不是只有唯一的进出口。铁门锈迹斑斑,拉开的时候要很费力,还会发出鬼片里那种吱呀吱呀的摩擦声。
遮雨棚和铁门上方凸出的屋檐严丝合缝,拐个弯,一直铺展到五十多米外的大路上。铁门外停放着泄了气的车胎,弃用的桌椅还有破损的滑板等一堆杂物。墙面上残留历届学生的涂鸦。很显然这里许久无人走动,搞怪画作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了。
铁门的右手边还有个露天楼梯,通往二楼看台,算是消防通道。若是大路上有人,楼梯间正好充当了隔离墙的作用,阻挡视线。这里是人工死角。
岑今翘着小腿把铁门稍稍往后带,并没有完全关上,还留着一线指头缝。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有金属按压的凛冽之音。这声音太过突兀,以至于岑今骤然扭头寻那声源。
她判断,在铁门外的死角小区域,这么小的一方天地里,有别人。
岑今淡定走了两步,不出所料,在露天楼梯下的墙上靠着一人。
来人身形修长,弓着背,腰部抵在墙上,也不怕弄脏校服。头发被春雨沾湿,有些像七扭八歪的杂草,显出一副软萌感。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烟,右手想再次尝试按开打火机。
男生毫不慌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没有骂脏话,也没有说其他的话。不管对面站着的女生,依然尝试再次点火。
空气里还是没有烟味,岑今反应过来,“受潮了。”
她把小书包往前一带,拉开最外层的袋子,拿出纯金外壳的打火机,大拇指按下,蓝色的火苗在略带凉意的空气中晃动。
她凑过去,将火往烟上一点。那支烟的过滤嘴夹在男生手指间,看不清牌子。男生抬眸瞧她,女生的睫毛像是带了水,微光闪动,比火焰还要明亮。
“火,我借你了。还有吗?”岑今下巴一抬一落,歪头看他。
男生后知后觉,“还有。”说着便摸向右边裤袋,顺便把没用的打火机收进去。
烟盒皱皱巴巴。万宝路,好正经的牌子,好不正经的烟盒。
岑今瞬间失去兴趣,还以为有点别的花样尝尝。
男生的手已经递过来,让她抽选。岑今用手掌顶回去,“算了。”
两人离得很近。他腋下还夹着一块记事板,板上有张表。岑今瞄了一眼。
“校纪监察员,知法犯法呀,同学。”
男生不置可否,咧嘴轻笑,像是同意她的调笑。岑今拔腿要走,意识到自己没带伞。
雨势渐大,打在遮雨棚上,被放大了音响。她才不想亏待自己,淋雨可不浪漫。手里还握着打火机,便有一下没一下按着玩。
火苗被一阵劲风吹灭。
风里烛,雨里灯。心底冒了六个字,情绪更颓了。
身后响起男生的咳嗽,越咳越大,像是要盖过雨声。
她快速反身挑眉,“第一次?”
男生被她撞破,也不尴尬。
岑今的心里仿佛雨过天晴,艳阳高照。她笑容灿烂,向前跨一步,手指一夹,从男生手里夺过烟。举到自己嘴边,深吸一口,然后仰面对着他的脸吞云吐雾。
她像在吹泡泡。天真无邪。云烟雾绕。烟雾飘进他心,叩击他的心门,有个小人出来开门,那个小人的面目不是别人,是岑今。
“学会了吗?”烟雾飘走,稀释在湿润的空气里。
“给我点烟,还教我抽烟。我该不该将你记上?”他抬胳膊示意校纪登记表。
岑今笑嘻嘻,靠得更近,把夹着的烟往他身后的墙面一捅,又一碾,灭了火,剩个大半根。
“恩将仇报啊同学?”她往后一撤,两眼对视。
“岑今。”
男生念出她的名字,脸上不起痕迹,想看她的反应。岑今。岑今。心里默念过无数遍的名字。
岑今配合他的表演,佯装惊讶。“呀!你知道我?我这么出名吗?”
又是一节下课铃响打断了他们之间故作姿态的剑拔弩张。
“那就求求这位同学高抬贵手喽?”岑今又装模作样求饶,眼里有些戏谑。
“凭什么?”男生倒也不急,继续看她表演。
“凭你人美心善。”岑今眨眨眼,将左手的打火机换到还拿着烟头的右手里,一并塞到男生胸口的口袋中。纯金的打火机有重量,显得口袋往下坠。细碎的烟灰掉下来,沾染在口袋边缘。岑今还故意用手掌按一按,可以想见残留的烟丝和着灰在口袋里的惨状。清理起来肯定不容易。
周五上午,令既尧一直在发呆。第一节课后语文老师已经和要去上第二节课的物理老师说起令既尧今天的不对劲。到了上午最后一节班主任数学老师的课上,他还在回味昨天下午的事情,二十个小时都已经过去了。班主任早上在办公室听了一嘴,本没有在意,课上没想到令既尧不管不顾继续开小差。担忧之心升腾而起,她举着课本走下讲台。
上课途中鲜少来到教室后区的班主任,让各位同学频频回头。班主任来到令既尧的桌前,指节扣在桌面上提醒他回神。这才发现他桌上摊着地理书。敢情这一早,连着三节课,他都发呆。丝毫没觉得不对。好学生的情绪问题总是受到老师的严肃关注。
昨天下了雨,今天依旧是阴天,但阴天也不能阻挡令既尧脑海里躺在塞班岛上晒太阳。对他而言,昨天自己终于站到岑今面前,大胆叫她的名字,还与她像多年旧友那般聊天。虽然那段对话不过是她的嘲讽,少年人的心境像是装了放大镜和减速器,不放过蛛丝马迹。她垂肩的发丝,她嘴角的弧度。魂牵梦萦,照进现实,足以让人飘飘然。
当班主任第三次喊他名字,他才渐渐从梦中苏醒一般,脸上带着颧骨飞天的笑,“老师,什么事?”
班主任似乎被他的反应吓到,“没事,专心点。现在是数学课。”周围的同学也对他的傻笑莫名其妙而暗自偷笑。
令既尧低头发现桌面上摆着地理书,赶紧从抽屉中找到数学书换上。
过道上的邻桌宋凯趁着班主任转身回到讲台的空档,一脚撑过来,小声说:“尧哥,想什么这么出神?”一脸色气满满。
“边儿去!”令既尧作势把书卷起来,要去打他头,邻桌赶紧老老实实缩回去。
岑今真是个不打折扣的魔女啊!
仅仅因为昨天她最后对自己说,“这样吧。你不登记我,我不告发你。彼此退一步,日后好相见。怎样,成交吗?”留了这么一句,引得自己魔怔了快一天。
她说,日后好相见。
岑今,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