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陡然变得阴沉下去,一扫方才的荡漾夜色。空气中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良逸俯身贴近,把柳如烟紧紧地桎梏住,他紧盯她的双眸,眼神中早已布满威逼的神色。
“你既已全无内力,已不是我的对手。你的侍从纵然武功再高强,但此处可是太子府。”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嘴角却邪促地上扬起来。的确,这里是祁国太子府邸,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
“令我寒心的是,你既能从越国天牢逃出,必定少不了我给你的丹药——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却毫不犹豫将袖箭拔出,想要夺我性命?”
“…什么……?”她睁大了双眸,“当时在天牢里,给我假死丹药的……?”
“你不认得我,但你必定认得风起。风起——”
良逸话音未落,只见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从不远处的暗处走出。他神色肃穆,并无太多表情。柳如烟旋即认出这就是那天蒙面男子旁边跟着的侍从,那看来当时给她丹药的,就是少年时的良逸。
她想说话,却因为良逸突然点住了她的穴道而难以动弹,她调整呼吸,只能缓慢地吐出几个字:“你——如何知道——我是——倾云。”
“此处并非闲聊之处。我可以为你保守秘密,但这七天你必须与你的侍卫、外界势力断绝联系。我们需要一场彼此坦诚的交谈,直到我明白你的所有立场。在此之前,你必需告诉你的下属,你自愿入我正府。”
她看着他,双眸深邃清亮,这并不是询问,她毫无选择的权力。
她点点头。
风起退了下去,良逸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却并未解开她的穴道。她只得缓慢地前进着,宋飞鸢见他们从假山背面出来,连忙迎上来,看见此情此景,手中的暗箭攥紧了几分。
良逸将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肩膀上,自己一只手则握住她的腰部,让她能够站定。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对着面前神色严肃的人说道:“飞鸢。这两日……我旧疾复发……预备在太子正府暂住七日,这七日安心养伤,若无大事,便你们自己决定着即可。若伤势好转得快,痊愈后我会来寻你们。”
宋飞鸢有些疑惑地看着柳如烟,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为何突然虚弱起来?她看了看祁太子,他的脸上也充满了担忧,虽然心存怀疑,但她仍旧全然相信柳如烟能够掌控一切。如果真的能借祁良逸的财力、见识,将伤养好,倒也不亏。
思忖片刻,她微微地点点头,“明白,请主子注意身体。奴婢便告退了。”
宋飞鸢向后退了几步,便转身离开。柳如烟闭上双眼,她并不担忧自己的安危,凭借扶光的本领,现在应该仍在暗处保护她。刚刚情况虽然看似凶险,但能看出良逸未动杀心,他今日将风起带来,明显是为了要获得她的信任,让一切都有商讨的余地。而太子正府,也正是整个府邸内其它势力的耳目最少,也最安全的地方。
良逸虽然看似身形瘦削,但托住她的腰部的手实则沉稳有力。见宋飞鸢走远,他指尖翻飞,快速地解开了她的穴道。他以为解穴之后她能够恢复力量,稳稳站定,因此将手放开,没想到柳如烟咳嗽两声,猛地向后倒了下去。
好在他反应极快,立刻揽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向后栽倒。
柳如烟撇开他的手,扶住假山,大口地喘着气,随后向他伸出手——
“凝……凝神丹……”
良逸一皱眉,不明白她为何会虚弱至此,需要靠凝神丹吊着精气,但长此以往,她的身体只会每况愈下。看着眼前的女子纱衣上都沾染了汗水,无力地倚着假山,双手垂在两侧,胸口急促地随着呼吸起幅,怎么看也不是装出来的样子。他上前一步,陡然将她打横抱起。
怀中的人是良国的御前军师,是曾经的倾云郡主,是所谓料事如神的柳仙,是在朝堂背后翻云覆雨,拨弄权术的政客。此刻却奄奄一息。她的四肢纤细,体重轻盈,抱在怀中,仿佛空无一物,似乎一阵风一刮,便会像羽毛一样随风飘落。而此时此刻,唯有她的呼吸声在夜色中回荡,昭示着她仍是个活物。
夜色寂寥。一些还未散去的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点亮了原本暗淡的气氛。风起不远不近地在前方开路,尽量绕开所有耳目和侍卫。他们跨过拱桥和凉亭,花费了平时一倍多的功夫才抵达正府。
他掀开明黄色刺绣的纱帐,将她放在平时自己睡觉的红木雕刻的床上。没有任何地方比此处更加安全,也更加密不透风。
“风起,你走之前把欧阳医师叫来。”
“是。”
风起利落地转身离去,一时间,偌大的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窗门开着,晚风轻轻地吹拂进来,将床边的纱帐也拨弄得宛若涟漪一般在空气中荡漾。偶尔一两声夜鸟的啼叫传入房中。随着熏香的气味一同蔓延开去。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见柳如烟身着朱红色衣裙,之前随见过她的深红纱衣,却红得不如今天来得艳丽。在世人口中,血色一般的红色衣裳早就已经成为了柳如烟的代表,而他却好似时运不济?今时今日才真正见到。
柳如烟的红衣之所以能够传开,看来不无道理。红色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起,也在红色的映衬下显得耀眼。
此刻,她岱青色宛如远山一般的眉毛却紧紧皱起,汗珠也从额角滑落下来。两鬓的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脸颊两侧。她轻咬着下唇,导致嘴唇泛出一丝猩红的血色。粗重的呼吸声伴随着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示出她的痛苦。
她的外衫因为汗水的沾湿而变得透明起来,勾勒出其下瘦削的轮廓,仿佛树枝一般,轻轻一折就断。良逸再次将手掌伸向她的脖颈,随后是胸口。结果仍然是一样的——她确实内力全无。
榻上的人看着如此脆弱,他不甚理解医术,因此无能为力。即使在病痛中,她身上的妖冶之气也难以掩盖。若说她是修炼千年的妖精,此世落难至此,倒也让人信服。
他只得在殿内来回踱步,而彼时又听到柳如烟细细的呢喃声,似乎仍旧是在寻着凝神丹。他矛盾至极,虽然想立刻给她凝神丹缓解病痛,但凝神丹的副作用却如此不容小觑。加之,她含服凝神丹的次数如此频繁,怕是早早患上了依赖,于理来说,他不该给她。
“……良…逸……”
背后突如其来的轻语让他如遭雷击,在祁国境内,少有人会这样直呼他的名讳,他迅速转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榻上之人,她似乎想要坐起来,但挣扎一番,却无半分多余的气力支撑。
他大踏步走到了床榻面前,坐到她身边,将她扶起来。心中暗自决定如果她再问他取凝神丹,他便给了。然而,她却用沙哑地声音缓缓低声道:“穴……”
随后,她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颈部。
祁良逸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按住她脖颈上的穴位,没过几秒,柳如烟便因他的动作晕厥了过去。她似是解脱了一般,无意识地靠在了他身上。他轻柔地将她放回床榻上,随后盖上明黄色云锦被。
竟然……痛苦至此。他心想,柳如烟,你当真以为晕过去就不会再痛了吗。明明一身本领,为何不找个时机求医高人,好好调养身体呢。
他这样想着,却并未起身。只是坐在她身边。夜色微凉,风好像又急促了几分,让纱帐之间的摩擦声变得更加清亮。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欧阳医师才匆匆跨入门槛。他知晓情况紧急,因此并未敲门,而是带着檀木药盒小跑了进来。
“太子殿下。”欧阳悯微微欠身。良逸见人来了,便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指了指床上之人。欧阳悯利落地放下药箱,从其中拿出软木枕,将柳如烟的左手放在软木枕上。
软木枕深红映衬下,柳如烟的手腕毫无血色,腕上的青紫色经脉清晰可见。欧阳仔细地诊脉,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
良久,他站起身。
“欧阳医师,你直说便是。”良逸看欧阳神色凝重,心中暗暗担忧。
“千日散余毒未清……再加上这位姑娘五脏六腑皆有受损……”
欧阳上前半步,探看了一下柳如烟的眉目和身形。随后摇摇头。“这姑娘除千日散外,应该还中过雪里霜之毒。”
“雪里霜?”
“传言在西域地区,有一种植物名‘雪里存’,每逢冬日便开出半透明的剧毒白色花朵。冬去夏来之时,白色花朵凋谢,茎秆上便长出锯齿状叶子,可解白花之毒。人们便将花毒称为‘雪里霜’,解毒之叶称为‘雪里玉’。这种毒在我国境内基本无人知晓,自然也无解药。我也是听师傅偶然讲起才有些印象。”
“那解药何处能寻?”
“寻解药并不难。越国靠近西域,在他们国家,这毒药解药都并不难找。”
良逸疑惑地一皱眉,既然如此,凭柳如烟的城府和人脉,雪里玉应该唾手可得,怎会久久不解?
欧阳悯似是看出了他的疑云,紧接着解释道:“解药虽不难得见,但是这姑娘不一定知晓自己中了雪里霜之毒。雪里霜刚服下时,会出现幻觉,随后呕吐不止,神志不清。强烈地毒发一次后,这雪里霜便宛如慢性疾病一般,潜伏在身体内,中毒之人只会觉得每逢阴雨天便四肢疼痛,随着时间推移,身体、精力都一日不如一日……雪里霜是非常典型的解毒容易但确诊难的毒素。我行医这些年,从未见到中雪里霜之毒的人,只是今日看这位姑娘症状和反应都很相似,才觉得或许是雪里霜的原因。不过,太子殿下……”欧阳悯微微一弯腰,“这雪里霜算是激起千日散的余毒了,我诊脉发现她脉象混乱,气息飘渺,怕是千日散的千日之期就在这几天……”
他开始无意识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明明她说过自己千日散余毒已清,为何又会被其迫害?
“太子殿下,这几日记得多多观察这位姑娘的起居,千日散的毒素剩余的并不多,因此大概无性命之忧,只是会头痛一阵,四肢酸胀。严重些或许会暂时影响神智。等这千日之期过去,毒素自行消散,然后再服用雪里玉,这样体内的毒便能排个干净。”
“本宫知道了。”他缓缓地坐到了红木雕花的椅子上。“你退下吧。”
“是。”欧阳悯提起药箱,将处方放置于桌面上,然后转身离去。”
祁良逸望着离开的白色背影,月色将他的身影照得发亮。欧阳悯是他信任的医师,医者仁心,他没有理由骗他。反观柳如烟巧言令色,处事圆滑,该信任谁,自是一目了然。
他向床榻上望去,纱帐下的人仍然神色凝重,刚刚欧阳悯快速地布针治疗,让她的苦痛仿佛缓解了几分。但这雪里霜加上千日散是何滋味,他难以想象。
令他同样难以想象的,是昔日的倾云郡主,如何成为如今的柳如烟的。
太子正府的大门敞开着。透过正门,他看见夜空中几丝云朵宛若游丝一般漂浮着。月亮上玉兔的形状隐约可见,皎洁的月光渐渐和他会议中的人影交织在了一起。当时她身着白衣,一首渔舟唱晚,余音绕梁,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