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毋泞海没有所谓日落。
醉花荫打着哈欠开门做生意,不曾料到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
“两位来的这般早,看着不像是这里的人。”
其中的黄衣女子嗯了一声,“我们来寻人。”
“寻何人?”
女子看她一眼,眼神犀利,“与你何干?”
醉花荫猛地一缩。
女子旁边的男子却好脾气地道:“见谅,她新做了寡妇,还不怎么适应。”
醉花荫:“……”
她酒馆坐落的这片地方原本并不属于毋泞海,自从坤泽归来以后,势力圈不断扩大,大有将整个山海浮世吞噬殆尽的意思。
因此横生了恶灵、地魁和普通神族子民混战生存的场面。
她把酒馆搬回来的日子不长,见识到的形形色色的怪人却不算少。
但也没有这么怪的,说话的男子随手画了圈,酒壶里的酒仿佛有了灵魂,绕着他不住飞舞,渐渐凝结。
落在桌上,成了一副小小的毋泞海地图,还是立体的。
白发蓝眸的男神修长的手指直捣地图中心,“我打听好了,那个父神的冒牌货不知为何闭门不出,我们想法子将他困在其中,先将周边这些障碍扫除,再……”
“那得消磨到几时?”女子指着中心一座宫宇,“我们直接进去灭了他不好吗?”
“也、也行……吧。”男子扶额,有些惆怅地看着她,虽然有些简单粗暴。
女子道:“净化周围这些事交给你,坤泽交给我。”
“不。”男子道:“我和你一道去,其他事情交给几个山神海神来料理,足够了。”
醉花荫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此二神未免太高调,好歹她也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高等地魁,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说要灭了人家,考虑过她的感受没有。
这还不算完,打外头又来了两位神,其中一个面罩红绸,听声音是个男的,“荼荼,我能把头上这个玩意儿掀了么?”感觉有点像盖头,怪没有男子气概。
他身旁的红衣女子果断道:“不能。”
“为什么?”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男子委屈巴巴地道:“过分美貌也不是我的错。”
他委屈求个全,“那你能给我这个盖头换个颜色么?”
女子点点头,“刷”一下给他改成了绿色。
男子舒服了。
看的在场另外三人叹为观止。
今日营业之前大概忘了看黄历,醉花荫硬着头皮上前招呼道:“二位客官想要喝些什么酒?”
蒙着头也不阻挡空桑的视线,他道:“我们不喝酒,我们来寻人。”
言罢堂而皇之往池鱼昼北两人身边的空位上一坐,看着桌上冰雕地图直接下手,“我打听过了,那臭小子不知为何闭门不出,我们直接去揍吧。”
醉花荫忽然知道了这四个神是谁,弱弱举手,“那个……哪位是池鱼神女?我有东西要给你。”
2
“这是故渊之前交给我的,他那日突然回来,说若是有一天见到了你,就把这个给你。”
醉花荫手上凝着一团小小的光,在暗影重重里亮的吓人,那是数个魂魄碎片汇聚交融,不知花了多少心血,结成的一个小小魂魄。
却是池鱼求之不得东西。
池鱼毫不犹豫地接过来,吞下去。
众人:“……”
池鱼:“做什么这么看着我,难不成还指望我一哭二闹三不要给诸位看么?表演一下坚贞不二的圣母情节?可以但没那个必要,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我又不傻。”
南荼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池鱼站起来,看着醉花荫,“后来呢,他去哪了?”
醉花荫指了指地图中央。
池鱼二话不说走出门去,剩下三人互相看看,也跟了上去。
醉花荫一口气还没松出来,池鱼去而复返。
恢复了力量的池鱼神女简直冷酷的不是神,冰冷地视线望着她,“你之前跟故渊认识?”
醉花荫不知所措,但还是老实点点头。
池鱼道:“他竟然认识我不知道的女的,我醋了。”
醉花荫:“……”
池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化出一截枯败的桃枝,递给醉花荫,“我不希望他看见我暴躁的一面,你帮我保管一下。”
说完,她转身走了。
留下了最后的温柔,走得十分潇洒。
3
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座品味欠佳的宫城,空桑掀起绿盖头一角,点评道:“非常不想承认这孩子是我教出来的……看什么看,没见过美男啊?”
一个恶灵本来就大似锅盖的脸愣是给他吼变了形,慌张跑了。
接着,一捧泥巴糊在了他脸上。
空桑敢怒不敢言,对着南荼“为什么我们非要伪装成地魁啊?”
南荼指指城门口来来往往的地魁,“为了便宜行事。”
“我不要!”
“为了好玩。”
空桑:“那行。”
池鱼昼北不约而同别过头当做没看见,反正糊弄孩子不要钱。
坤泽将阶级搞得十分鲜明,宫城外围还有其他子民混居,宫城里头全是清一色地魁,以丑为美。
四个人装成地魁进了城,惊讶的发现城中居然有些类似人间,商铺鳞次栉比,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只是不管是来往的小贩还是商贾,都是地魁扮演的,这些低等地魁不分男女,也学着世人打扮的花红柳绿,格外辣眼睛。
街道中央竟然还有戏台,唱的是一出《西厢》,扮演崔莺莺的那个地魁涂了个大红厚嘴唇,斑秃的脑袋上别了朵红花,摆了个十分销魂的妖娆身姿。
空桑实打实的吐了,旁边一个吃瓜观众还好心地给他顺了顺背,“兄台你感动成这样子,很难得啊。”
空桑跳开三尺远,“离我远点丑八怪!”
那地魁表示很受伤,“都是同类,你你你什么态度!”
声音之大,盖过了台上唱戏声,一时间所有地魁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连台上的吹拉弹唱也停了一停,忽然那唱张生的地魁捏着嗓子尖叫道:“拦住他们,他们身上有神的气息!”
众人的眼睛霎时红了,如看到了肥肉的狼群,指哪打哪,迅速将四人围拢。
空桑首先恢复了神相,撸起袖子给身旁的昼北看白皙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你看给为父恶心的,这场架我是真不想打。”
昼北微笑道:“我也不想展示真正的冷冻技术,让池鱼给您表现个一刀切吧。”
池鱼倒是没什么意见,大砍刀在手天下我有,南荼也祭出了焱火弓,怒道:“有架打先让女的上,你俩这脸还要不要?”
这对伪父子整齐划一后退好几步,显然是不要的。
突然一阵伶仃作响,一辆马车仿佛凭空而来,车顶四角各悬着四只巨大的铜铃,声音正是从中发出来的。
车厢十分豪华讲究,拉车的四匹鹿蜀浑身纯白无暇,赶车的高等地魁容貌跟世间达官贵人府上的周正小厮相比,除了额上嶙峋的一只角,几乎没什么两样。
这辆马车款款而来,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氛围,简直是这座宫城中唯一的风景。
众地魁集体激动,纷纷伏地,似乎很是畏惧车中人。
很快,马车在四人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微动,一只手宛若无骨,轻轻挑开车帘往外张望了一眼,不知对赶车的地魁低语了一句什么,那小厮模样的地魁立即跳下车,如同没看见形象格外突出的四人,只是对地魁们摆了摆手,“谢公子说了,今日的戏就唱到这里吧,大家辛苦,散了散了啊。”
扮演张生的地魁犹不死心,指着四人道:“可是这……”
小厮把眼一瞪,“怎么?我们家公子的话你敢不听?”
地魁忙赔着笑,笑容七分猥琐三分讨好:“不敢不敢,谁不知道谢公子是咱们主上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呢?他的话自然跟主上亲口说的一般无二,小的们这就给公子退下。”
说完,手一挥,十分不甘心地带着众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小厮见他们走远,趋近前来,对四人道:“我家公子说了,城中危机四伏,远远不像看上去那般简单,四位还是尽早离去为好。”
这倒是意料之外。
昼北歪头看了一眼车厢,只见帘后一道眼熟的浅淡影子,迅速与池鱼交换了个眼神,对小厮道:“烦请你家公子露个脸,本神与他道个谢。”
小厮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流畅答道:“这倒不必,我家公子也不过是与各位萍水相逢,不是为了帮助四位,只是不愿这城中再添杀戮。”
昼北还欲再说,却给空桑按住手,一向最任性的人此刻无比好安排,客气地对车厢里那道人影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们就先走了。”
话音一落,当真大摇大摆的往城门口走去。
南荼一顿,跟上。
昼北跟上。
池鱼走在最后。
4
马车重新跑了起来。
车中的人闭目养神。
一只枯叶蝶悄无声息挤进车帘,停在他手上。
谢子羡睁开眼睛,愣了愣,他有种直觉,这只小蝴蝶似乎正在与自己对视,他不由对它笑了笑。
化成蝴蝶的池鱼却一阵失落。
不是故渊。
这位谢公子相貌说不上有多出众。顶多算是清秀,只是举手投足间有种妥帖的气韵,令人感到舒服至极。
他身上没有神息也没有仙气,就像……一具会动的尸体。
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
蝴蝶顿了顿,振翅落上他的肩膀,盯着他薄唇许久,鼓足勇气正要贴上去。
忽然被谢子羡伸手捉住,覆在了袖子里。
马车停了下来。
一只侍女打扮的地魁掀起车帘,笑道:“公子去了好久,主上醒来就念叨您呢。”
谢子羡应了一声,跟着她往宫殿走去。
大殿深处,酒池肉林,十足奢靡,坤泽顶着空桑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仰卧在软榻上,正由侍女轮流喂葡萄。
池鱼贴着谢子羡的手臂,隐去了神息,透过他垂地的广袖朝外张望。
见此情景十分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好歹也是做过一段时间春神的人,能不能有点格调?
坤泽一见谢子羡,挥挥手赶走侍女,从二流子小混混秒变五好青年,恨不能在门上插个光圈假装纯良,“子羡你回来了?今日都出去做了什么?”
谢子羡有些无奈,淡然笑道:“我还能做什么,不外乎出去看一看风景,听一听戏,没有你的允许,又不能出城去。”
坤泽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急了,“子羡你再等等,就快了,等我颠覆了整个山海浮世,就把它改成你家乡的模样,到时候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说好不好?”
这是池鱼从没见过的坤泽,无论是被夺了躯壳的春神,还是占据了空桑神躯的黑暗拥有者,无一不是满身戾气。
只有此刻,是这么小心翼翼,仿佛握着一只易碎的白瓷,甚至带着一点卑微的祈求,“我可以等,等你醒来的那一刻。”
这满城孩童过家家一样的摆设,竟是他送给谢子羡的人间吗?
可是谢子羡并不打算领情,他蹙眉看着他,“醒不来的是你。”他抚上他的脸,有些心疼,“放弃我吧,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即便一切都能恢复从前又如何,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守着一座不切实际的空城,自欺欺人有什么意义。
坤泽的身上黑气翻涌,似乎承受不住主人喷薄欲出的怒意,“所以这就是你背叛我,放那四个蠢货离开的理由?”
谢子羡不悦地道:“你跟踪我?”
他清澈的眸子闪过一丝挣扎,有什么复苏的痕迹,池鱼心中一动。
坤泽比她更快,他近乎粗暴地揽住他,一只手陡然变作利刃伸向自己身后。
无数条细如发丝的黄金线从他脊背上争先恐后的扎进谢子羡的天灵盖。
谢子羡放弃了反抗,眼神混沌片刻重新恢复了清明,只是空洞的厉害。
是坤泽要的温柔似水的一副从容,他分不清自己在何处,惊讶地看着扶着自己的坤泽,“我方才怎么了?”
坤泽敛去一身黑气,以同样的温柔回答,“你方才去街上走了走,回来的时候好开心。”他虚望着外面不见日月的一片黑寂,接着道:“你说外面日头好,花都开了,你喜欢这里。”
“只不过你现下有些累了,睡吧,我守着你。”
谢子羡点点头,“那你记得叫醒我。”他揪着他一只衣袖不放心嘱咐,“王婶煮了肉粥,你记得喝。”
“……好。”
“还有,下雨了,记得带伞,若是再被淋回原形,我可不去捡你。”他的意识是混乱的,明明方才说日头正好。
可是坤泽仍然笑着,说好。
池鱼听的胆战心惊,她忽然明白了谢子羡是什么,坤泽用的明明是山海浮世被明令禁止过的禁术,确切来说,就是更高级一点的傀儡术,寻常的傀儡术只用消耗法力,而他用在谢子羡身上的这一种,是以元神为代价。
那些一缕一缕的金色丝线,分明是他切割了自己的元神。
枯叶蝶用翅膀拖着须,委实猜不透这些人,怎么春神喜欢自虐的毛病还能互相传染么?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躲在谢子羡的袖中装死装的很彻底,看着坤泽将谢子羡送进了内室。
室内果然有具冰棺,隐约可见谢子羡的尸身。
既然谢子羡真正的尸体在棺材里,那么床上的这个谢子羡是……
坤泽盯着谢子羡恬淡的睡容许久,忽然俯身下去。
池鱼紧张地握紧了小须须,假如一会儿坤泽想对这个“谢子羡”做点什么,那么她是不是也得做点什么,要不然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小宇宙。
幸好这时,冲天火光照亮了夜空,大地起了晃动,坤泽猛然起身,一脸暴躁地走了出去。
池鱼松了一口气,希望三位队友给点力,多拖延一段时间,好让她研究研究这个“谢子羡”。
她艰难地从他袖子里爬出来,恢复人身,看了“谢子羡”一会儿,合了个什,“得罪了。”
低头吻上他的薄唇。
等了一会儿,什么反应也没有,池鱼一拍脑门,大意了,忘了这个鬼地方没有花。
与此同时,小酒馆内,醉花荫诧异地看着池鱼留下的那截枯枝如死灰复燃,粉嫩脆弱的花瓣逐一绽开来,给这黯淡的小小斗室带来了无限生机。
下一瞬,“谢子羡”睁开了眼睛。
5
三位纵火犯并肩蹲在城楼上,观望远处燃烧的恶灵和地魁,还很嚣张地没有走的意思。
昼北意兴阑珊,“谢子羡和坤泽有什么渊源?”
这话想当然问的是空桑,但是空桑揣着手,“我不想说。”
南荼接茬道:“我想听。”
空桑立即道:“那我就说一说。”
昼北:“……”
昼北往旁边挪了挪,尽量离他远一点。
却听空桑悠悠叹了口气,问他:“你还记得你和故……坤泽两个小时候我把你们两个扔到六界去历练的事情么?”
昼北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怎么还好意思提?我当时被你扔到魔界,冷冻技术简直一日千里。”
空桑安抚地拍拍他后脑勺,“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为父不也是为了你们好么?”
昼北冷哼一声,“最讨厌你们这些家长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行不齿之事,”顿了顿,“所以坤泽是被你卖去人间炖了蘑菇吗?”
空桑不满地道:“为父能是那种人吗?”
虽然实际情况跟这个也差不过。
人世喧嚣。
闹哄哄的街头,一个小娃娃眼巴巴瞅着跟前的大人,他漂亮的眼睛弯了弯,笑容可掬,“故渊啊,为父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把你和小北两个拉扯大,你说我容易么?”
大概故渊和昼北两个走过最长的路就是来自那个自称父神的人的套路。
他继续笑眯眯,“那为父把你卖了,换小鸡炖蘑菇吃,好不好?”
但是空桑实在低估了孩子的熊,这孩子与昼北不同,昼北是表里如一的熊,这孩子面上是个小白兔,内里是个资深大灰狼。
毛还没长齐全,就擅长将计就计坑爹换包子吃,这大概也是后来空桑对于他被自己的影子取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毕竟影子故渊看上去要乖巧一点,虽然后来证实也是个白切黑,但至少懂得知恩图报。
凤凰有个弱点,幼年的凤凰不能碰水,一沾水就变原形。
可巧那天落了雨。
于是放学归家的谢府小公子捡回了一只花里胡哨的鸡。
这只鸡没白捡,天亮时分变成了一个拥有几百岁高龄的幼童。
这幼童擅长卖萌,最爱喝肉粥,怕水怕雨,最重要的是占有欲极强。
最后这个特点除了谢子羡没人知道,旁人只当他是个无家可归的少年,适逢乱世,战火四起,这样流落街头的孩子不要太多,无人起疑。
他知道谢子羡好欺负,便只粘着谢子羡一个人不放。
谢子羡是谢将军最小的儿子,妾室所生,自小体弱,爹爹不嫌他不中用,亲娘也嫌他不受宠不能给自己脸上增光,因此除了厨房里的王婶,都不大来管他。
无人晓得那个晨曦微明,少年感受了怎样一场惊艳。
他也有私心,他藏起了一只独属于自己的凤凰。
只是这只小凤凰实在不怎么叫人省心,活得随性肆意,常常被王婶抄着擀面杖追着打。
只有一个谢子羡肯纵着他,做什么他都不生气,小凤凰忍不住也嘲笑他,“谢子羡,你怎么跟个面人一样啊,都不见你发火的。”
胖胖的王婶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恨恨,“你就说,这小崽子是不是欠。”
谢子羡两腮都被他捏红了,也仍是好脾气的摸摸他的头,笑笑不说话。
其实凤凰长大要比凡人少年快的多,他执意控制了自己的身高,不多不少,总是比谢子羡矮一点,正好是他能摸到他头顶的差别。
他忽然喜欢上了那种被谢子羡宠着的感觉,因此不愿意长大。
谢子羡唯一一次发脾气,是王婶的赌鬼丈夫上门来问王婶要钱,推搡之间王婶受了委屈。
凤凰只是小小的惩罚了那人一下,真的只是一下,他哪里知道凡人那般脆弱,他看着凡人在火中打滚嚎叫的样子,只觉得有趣,有趣到乐不可支。
谢子羡回来以后,指着大门叫他滚。
他滚了。
他自小天生地长,没遇到空桑之前他自己觅食吃,习惯了恃强凌弱,强者生存。
后来遇到了空桑也没好多少,这不靠谱的神自己都活得一地鸡毛。
他不懂礼义廉耻,不知道什么叫做草菅人命,笑是真心喜欢,哭……哭的滋味至今还未尝过。
他生平唯一一点良心,都给了谢子羡,只可惜他不要。
有雨落下。
他蹲在那里,感到好委屈,甚至都忘了给自己施个小法术避雨,或许不是忘了,而是故意,他在赌。
一盖白伞悄然滑过头顶,一角白袍,再熟悉不过的木香,是泽被万物的雨水浸润了心田。
他咧嘴笑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谢子羡无奈地看着他,暗叹怎么到了最后总是自己在妥协,然而最终仍是妥协,他朝他伸出手,“回家了。”
凤凰雀跃地站起来,忽然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高过了谢子羡。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他道谢子羡,“我跟你泄露个天机啊,临安城快完啦,你跟我走吧。”
倾君一世念,安我半世凤凰巢。
终于轮到他来庇佑谢子羡。
他想谢子羡纵容了他这么多年,没有道理不纵容自己这一次。
可是谢子羡不愿意跟他走。
他满脸不解,谢子羡这样跟他解释:“因为这里是我的家乡,你自己走吧,你不属于这里,凤凰本该翱翔于四海,又怎可偏于一隅呢?”
他如同往常的许多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记得做个好人。”
“不走也行,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找我父神,想法子保下整个临安好了,”多大点事啊,他想。
临走,他回头,“谢子羡!”
他挠挠头,破天荒有点不好意思,“好人这种人我不会做,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来教我吧。”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他记得谢子羡答应了他的。
可是等他回来时,故土不复,他从满城硝烟里,抱出一具冷透多时的尸体。
“谢子羡,你怎么能食言呢?你答应过我,要教我做个好人的,像你一样的……好人,没有你,我学不会。”
山海浮世云潮涌动,山海之主空桑试验诸神属性,昼北司任冬神之位,圣兽玄武,主水。
轮到故渊,那已是又隔了很多很多年,久到模糊了年岁,可是脑海里熟悉的音容笑貌从不曾褪色。
“今日外面日头好,花都开了,小凤凰,你可要出去看看?”
“王婶熬了粥,记得吃。”
“下雨了,记得带伞,我可不想跟在后头再捡你一次。”
“早点回家。”
尽是烙在心头的旧伤。洁白的手指信手拈花,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故乡,他笑,“父神,让我来做春神。”
他望向茫茫一片三千世界,多么适合造一座开满鲜花的城。
然后等一个人回家。
这是空桑有生之年叹气叹的最多的一天,“他当初来求我救一城的凡人,我只当个笑话,生死有命这等常识还等着我给你们普及么?我以为坤泽早已放下,今日见了谢子羡的傀儡我才明白,原来他把自己埋得这么深。”
“坤泽和故渊,虽说是一脉同源,性格却迥异,坤泽喜欢掠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看如今下场多凄惨,故渊喜欢给予,为达目的对自己不择手段,……下场也没好到哪去……”
昼北接口:“这说明你这当父神的是根废柴。”
南荼:“嗯。”
空桑:“……”
接连被怼空桑不干了,愤然起立,吓了左右两人一跳,“你要作甚。”
空桑:“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洪荒之力。”
6
“故渊?”池鱼看着醒来的“谢子羡”,有些不确定地问。
“谢子羡”点点头,眉心一点萤光忽隐忽现。
池鱼想了想,略使了点力气,按向他眉心,一点魂魄碎片受了她的牵引,慢慢从故渊身体中抽离,落在床边,化成一个薄弱到透明的虚影,依稀可辨是谢子羡。
看来这残留的一点魂魄是这个傀儡术的“芯”,也不知道坤泽是怎么找到的。
没了这个“芯”,故渊总算恢复了本来面貌,脱力般靠在池鱼肩头。
池鱼几乎要留下泪来,怀抱中这个是温软的,活的,“是坤泽胁迫了你?”
“不,是我自愿跟他走的,我知道他为了召回谢子羡,掳走了很多凡人的生魂,如同我为了找回你,想让你短时间内极集齐一个完整的魂魄,实在没有比这更便利的方法了。”
“不许你把自己跟他相提并论,他手段比你残忍多了。”
故渊低低一笑,“我若是没有别的办法,大概会比他做的更绝对,不管你如何否认,我和他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可惜谢子羡去世的时间太长了,又是个凡人,所以……”他停了一会儿,”只是我没想到他会拿我来做谢子羡的傀儡,这段时间清醒的时候很少,所以那些魂魄结的不是很牢固,你感觉如何?”
“能吃能睡,你要是死了,我能坚持在你坟头蹦跶好几百年,”池鱼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我看见坤泽把元神都渡给了你,你没事么?”
故渊摇头,“我的元神原本就所剩无几,这次算是因祸得福。”
“可是你看上去很虚弱。”
故渊将她拥紧了些,“嗯,卖个惨,让你心疼一下。”
池鱼:“……”
她腕上一动,原本毫无灵识的青龙感应到主人,顿时活了,从她手上游移到故渊腕上,盘住不动了。
至此池鱼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我本以为它跟着你一道死了,原来它是装死,这技能不错,改天叫它教一下我家白虎。”
故渊:“……白虎跟了你这么久,可有学得一点好么?”
“没有,”池鱼理直气壮,“白虎都是跟我学的,我都是跟你学的,归根结底你看着办。”
“……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恭喜。”
“同喜。”
论斗嘴故渊记起自己好像从来也没赢过,立即及时止损,手持权杖站了起来,“我们得去做个了断。”
池鱼没有意见,反正有故渊在的地方,叫她做什么都可以。
二人携手出了房门,忽然一道影子拦在了前头。
谢子羡的魂魄只剩了一个轮廓,勉强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表情,恬淡且浑噩。
他茫然看着这两个人,像是一个迷了路等待大人认领回家的孩子。
“你要跟我们一起去么?”故渊朝他伸出手。
谢子羡朝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木然把手递过来,横空插进一只柔夷将他截了胡。
池鱼瞪了故渊一眼,将谢子羡牵进了自己手里,自己站中间,空着的另一只手来牵故渊。
故渊无言良久,只得由着她去了,但是谢子羡他是个男的啊,这种时候吃醋的不该是他吗?
7
大半个山海浮世已是焦土一片。
一只凤凰在半空盘旋,口吐业火,燃烧遍野。
坤泽已没有了元神,只剩一副魂魄,无法涅槃。
南荼周身的红衣跟火光一比都显得没那么红了,她抬头望着被火舌染成血色的天空,“他这是要拿整个山海浮世来陪葬吗?”毫无转折投向空桑,“说好的洪荒之力呢?”
空桑很怂,面对这顿猛如虎的操作他只有一个感想,“假如重来一次,我捡麻雀捡条鱼,也不往家捡凤凰了!”
太凶残了。
身后有脚步声缓慢靠拢,空桑转头就要扑上去号丧,“渊渊你可来了,救救老父亲啊啊啊!!”
迫于池鱼大刀的淫威,离故渊隔了一个胳膊的距离站住了。
有些意外地看着被风一吹就会散的谢子羡。
坤泽也看见了。
凤凰凄厉长鸣,急转而下,落在地上,幻成有些狼狈的一个人。
他愣愣看着谢子羡,不再是他拿来欺骗自己的傀儡,为了不想听他那一句不愿意,他宁可割裂自己的元神。
谢子羡也看着他,他的魂魄因为坤泽,已残存在山海浮世近万年。
早已不知今夕何夕,没有记忆,忘了自己是谁,也不认识眼前人。
他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忽然,缓缓抬起手来。
那几乎是他的执念——他竭尽全力,将透明的手掌温柔地覆在他头顶,眼角弯起一个弧度,甚至不是在看他。
他只是固执地说:“记得做个好人。”
昔有恶鬼食尽八方生魂,其苦不堪言,他坐在地狱里同遍野哀鸿一起哭,“无人可渡我。”
有仙者引燃自身做琉璃煞,将他抱在怀中抚慰,“我来渡你。”
灯火滚烫,但也暖身。
我不畏生,不畏死,只因你是我的灯,我唯一的光。
两只手慢慢交叠,一只苍白无血色,一只近乎虚无。
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一起回家。”
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
烈火一瞬间刺目,一瞬间归于岑寂。
空桑跳进火堆,还是日常吊儿郎当,四下搜寻了一顿,他道:“到底是我捡回来的小凤凰,那什么,我得好生葬了他……”
善恶终有报,你说他是自作自受也好,罪有应得也罢,但总该葬了他。
“故渊,你别怪他了吧,他成为春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被你取代,其实是他自己选择了灭亡自己,他大概不配与这苍生为伍,苍生也容他不下,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嫉妒你和池鱼,所以他才给你们下诅咒,我曾劝他成全你和池鱼,他反过来问我凭什么……我无言以对,都是我不好,可能是我不合格。”
声音越说越低,有晶莹的水滴滴落在焦黑的泥土中。
霎时,被火烧过的地方又是青草茵茵,花香满地。
这可能才是山海浮世之主与生俱来的最大本事。
南荼毫不费力拎走空桑,“眼泪有用,你就到处多哭一会儿,乖,我陪着你。”
剩下几人无语相望,实在是叹服。
昼北干咳两声打破了僵局,“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池鱼道:“继续上路,故渊现在魂魄缺失,这次轮到我替他补。”
昼北点点头,再点点头,“互帮互助,挺好,等年底给你们评个模范夫妻。”
郑重看着池鱼,“我把故渊就托付给你了,记得对他好一点。”
这嫁女儿一样的语气,池鱼道:“好的,岳父。”
昼北:“……”
故渊看着他,“你呢?”
“啊,我?”昼北负手而立,眺望逐渐被空桑修复回来的山海浮世,“我不想做冬神了,我觉得烛阴这两年锻炼的不错,我让个贤,然后我想去山海浮世以外的地方看看。”
最好能去到一片山头,那里有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姑娘,去看看她过的开心不开心。
他卸下了心头重担般轻松,“说不定我们将来可以不期而遇哟。”
池鱼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果断拒绝:“我们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拜了个拜。”
闪电一样拉着故渊跑了。
昼北:“……”
这么绝情,从前不是许愿一起养老的吗?要是这样的话能把故渊给我留下吗?最美不过夕阳红,真的不考虑考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