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尾镖局自从有了腐脂鲤邱远,乐微和晏玖都成了甩手掌柜,小到接待,大到接镖,都与她们无关。整个镖局只剩邱远和铎木二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好在二人任劳任怨,竟是乐在其中。
这一日,天还没亮,乐微的房门被敲的砰砰作响。房门未开,里面传出一个愠怒的声音,“惊我好梦,形同弑我父母,该杀,该剐!”
门外的人转眼挪到了晏玖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内声音似那温柔一刀:“柿子该拣那软的捏,只不过要分清是柿子,还是利刃……”
敲门声立止。
门外邱远和铎木相视苦笑,这两位姑奶奶都不是好惹的,看来这趟镖只能他们二人去了。只不过,想起托镖人的话,邱远觉得,有些难办。
出发之前,老天开眼,晏玖终于还是开了门,打听此次托镖事宜。
这次托镖的是虞扈城城主顾丰明,所托之物是他的魂魄,这对于赤尾镖局来说原本不是难事,难的是
,他要去的地方,是妻子的梦境。
“他人的梦境?”晏玖神色一凝:“他要去做什么?”
邱远回答道:“以他所说,顾丰明的妻子三月之前得了怪症,只要入夜以后便会发梦,时常骇地半夜惊起,不几日就病倒在床。顾城主找了许多神医看过,都束手无策。近几日更是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情。”
晏玖探出身去:“什么事?”
邱远皱眉:“他说,最近妻子所做噩梦日渐成真,不论是凶杀灭门,还是水淹火灾,让人胆寒。所以这次是想让我们带他进入妻子梦境查看,若能找到根源自然极好,若是不能,他便随妻子,了了此生。”
晏玖不管邱远话中的怜悯,眸子里寒光闪烁:“若是如此,以你们二人的本事,这趟镖却是接不得。”
铎木愣愣地说:“可我们已经接了,赤尾镖局言出必行,虽说梦境凶险,我们两人同去,自有那应对之策。”
晏玖冷笑:“如何应对?无非是一人带这城主入梦,一人在外接应。你们这两个蠢笨东西,只凭着微末法术便敢大包大揽,可知道此次是何妖物作祟?”
铎木被骂不敢吱声,邱远平日里谦谦君子样貌,心气却是极高。开口反驳道:“即便是妖物为患,我和铎木自保脱身想必不难……”
“自保?还脱身?好本事!!那你们去便是了,两头犟驴,小命没了变作小鬼别来吵我!”
晏玖怒气冲冲打断了他的话,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扭身离去了。
邱远被骂愚笨在前,被骂犟驴在后,也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猛地一甩衣袖,拉着铎木去找那顾丰明了。
一切准备妥当,二人考虑一番,决定在铎木的住处带顾丰明入梦。一来身处镖局,虽说乐微晏玖看似不管他们,可若是有失,她们二人自然不会不理;二来,天色已晚,城主夫人怕是随时都会发梦,时不我待。
腕上系了红绳,首在铎木,尾至丰明,邱远一旁护法。燃起两盏魂灯,铎木和邱远对视一眼,便开始作法。
迟上眼睛,心无旁鹜,铎木很快携了顾丰明的魂魄飞向南方。少了肉体累赘,两人转瞬即至。
那头的邱远专心护着魂灯,过了半晌,眼看着灯芯烧得起劲儿,邱远慢慢放下心来,原本紧扣法诀的手指也松开了。
眼看天色将明,鸡鸣三声,铎木马上就要回来了,魂灯依旧烧的正旺,邱远张口吐出一个气泡,笑吟吟地对着气泡说道:“二当家的,铎木就要回来了,我们这两个笨家伙,怕是不需劳您出手了。”
晏玖却不理他,低头专心忙活。
邱远还待再说什么,一缕晨曦打在他的身上。邱远脸色大变,天已大亮,铎木却没回来,可是魂灯却没有丝毫异常,这是什么状况?
邱远顾不得其他,抬头便要求助晏玖,气泡却支撑不住情绪大起大落,已然破灭。邱远情急张口,却听到身边传来晏玖的声音:“速速回到肉身!”
邱远才注意到,身后多了两个人,晏玖和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二人来不及搭理目瞪口呆的邱远,几步走到榻前,熄了魂灯。三息过后,铎木先是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晏玖,眼里浮现种种神色,赧然,恐惧,急躁,无措……
晏玖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向身边的男子致谢:“龙骨,我……”
龙骨摆摆手,“跟我何必客套。”
晏玖柔情脉脉看了他一眼,龙骨心里打个突突,不晓得她又打什么鬼主意。
晏玖却话题一转,看着邱远,恨铁不成钢,恨声道:“说你笨还不服气,如今有何话说?”
邱远脸色顿时惨白一片,嘴唇蠕动却说不出话,看那样子几乎要哭出来。
旁边龙骨看着不落忍,开口劝解:“玖丫头不必吓他,铎木魂魄虽被制住了片刻,也不算什么大事,休息一两日便能大好。”
邱远却不肯信,只是直直看着晏玖,看到晏玖翻着白眼点了点头,他才抬袖抹了抹眼睛,向着龙骨一揖到底:“邱远,谢过龙君。”
龙骨大剌剌受了他这一礼,虚扶了一把,和晏玖说道:“这妖怪有些蹊跷,你们想要怎么处置他?”
晏玖蹙眉,摇了摇头:“待他醒来我再问问吧。”
邱远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何等聪慧,稍作思索便明了:“你们是说顾丰明?他是妖怪?那为何又……贼喊捉贼?”
晏玖没好气,扔了把匕首给他:“放血。”
邱远以为要救治铎木,毫不迟疑在手臂割了一刀,滴滴鲜血在半空诡异地凝聚成一汪,晏玖手指轻点,那汪血便入了顾丰明的口中。
邱远气的跳脚,那妖怪差点害了铎木性命!
龙骨却拦住了他,眼看着那妖怪城主慢慢,醒转,龙骨目光似淬了冰。
顾丰明醒来,看周遭围着的人皆是神色不善,心里莫名其妙:“诸位……”忽,又记起什么,倏然坐起大声呼道,“快救我夫人!”神色惊忧不似作伪。
晏玖指尖点着下巴:“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哦是了,定是你这厮对自己施了什么法术。龙骨,麻烦你了。”
龙骨却不动:“这点小事何来麻烦我?”口中念了个咒,一具白骨骷髅凭空出现,手里竟然拎着抹布,看见晏玖嗖地扑了上去:“妖女!你这妖女竟害我沦为妖魔,不能享受人间锦衣玉食倒还罢了,还找了妖怪日日折辱与我,我,我宁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与你讨个说法!”
邱远头一次见有人如此对待晏玖,竟是忘了上前拦阻。反应过来时,晏玖已拆了那骷髅的骨臂。想那白骨也无知无觉,还扭着身子哗啦哗啦地要与晏玖同归于尽。
亏得龙骨在旁一声喝,那赔了尊严丢了骨头的骷髅才得了命令,愤愤然提着抹布隐去了。
邱远一肚子疑惑,只能憋着。
洁白如雪的骨臂像是被时光浸染的瓷器,晏玖扔给了龙骨:“骨妖的臂骨真能解除一切施加自身的咒语?难不成让顾丰明整个儿吞下?”
龙骨接过白森森的骨头,双手各持一端,微芒闪过,骨头消匿无形,他手中只剩一撮粉末,如金似火,细看之下熠熠发光。他走到顾丰明身前,不顾他挣扎的姿态,猛地将那粉末点在他的眉心。
顾丰明依旧吵嚷着救自己的妻子,气息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封神俊朗的身形变得佝偻,如墨黑发变得花白,甚至声音也变得嘶哑,像是吞过火炭,烧焦了嗓子。
顾丰明安静了下来。
晏玖却不打算放过他,盯着顾丰明问道:“我是该称呼你顾城主,还是伺魇人?”
顾丰明恍若未闻。
晏玖不恼,连着问了两遍。
顾丰明才抬起头,透过眼前的发丝看着龙骨:“你们把我夫人怎么样了?可是,杀了她?”
龙骨摇头:“那只魇根本没成气候,虽说吞噬了诸多凡人的性命,也合该是他们的命数,我只不过消了她为人时的记忆,将她送往该去的地方罢了。”
顾丰明一双浑浊的眼中露出感激:“多谢你,或许我早几年拿出勇气做此了断,也不会害了城中无辜百姓。”
说罢看向晏玖:“当家的猜得没错,我便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伺魇人,也是最弱的一个吧。我自小便不愿学这些技艺,总觉得是害人性命的邪术,直到父亲将颜儿交付到我手中。她是我的伙伴,我的爱妻,也是我,我那伺魇之术的承载者。”
顾丰明絮絮叨叨,向众人讲述这段因果。
“我的颜儿是这世上最善良的魇,她陪伴了我十数年,从未借着噩梦进食,我只道她自有补益自己的法子,是我太笨,魇天生便是因噩梦而生,没了噩梦,便如同人没了空气,鱼儿没了水,怎么可能活得下去呢?
颜儿日益虚弱,直至百日前,她因法力削弱控制不住本性发了噩梦,我才知晓我的颜儿是多么……我用血咒,用换生之术,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救回她,可我失败了……颜儿身体日渐衰败,魇的本性占据了她的身体,我无法看着颜儿变成她所憎恶的样子,便用尽法力施了幻术,事情才变成如今这样子……颜儿,是我害了你……”
顾丰明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直至再无生息。晏玖将他的尸身交给一旁唏嘘不止的邱远处置,便拉着龙骨来到百宝阁,指着阁里的宝贝道:“龙骨,我和你交换如何?你在这里边随意选取一件,我要那只魇。”
龙骨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挂到墙上,向门口走去,出了门扔下句话:“玖丫头,若是得了空,就去龙骨庙陪我说说话吧,这经年的岁月,实在寂寞,我只怕……”龙骨叹了口气,走了。
晏玖将唇紧紧咬住,眼里神色不明。她将卷轴取下铺开,里面赫然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像罂粟妖娆绽放。晏玖对着画问道:“你是愿跟着我,还是随那顾丰明转世投胎再续前缘?我自有办法去了你此生为魇的气息。”
那只魇却摇了摇头:“我愿随姑娘在此修行,顾郎与我,此生缘尽,来生,颜儿却不愿他再为我受苦。我给不了他什么,不再相扰罢了。”
晏玖点了点头,收了卷轴。至于铎木和邱远,晏玖懒得再过问,伸了懒腰,回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