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着我，仍旧未开口，但那异常沉重的目光却已经诉说了一切。
脑中浮现他同我讲诉过往时的情形——少年的神情是那样苦涩而沉痛，声音像是从大老远飘来的，透着些须凉意，影影绰绰，叫人光听着就心里发疼。
我轻轻捏了捏手中温热的指掌，一手拉开他脸上那副笑得灿烂的面具，捧上他微凉的面庞。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还有我。”
目光在空气里纠缠。他抬手，摘下我的面具，就这么静静地望着，神色舒缓下来，双眸却愈发空洞。我忍不住掩上他的眼。
“长青，不要这样看我。你……”
有什么猛然撞进了我的怀里，将所有话语都淹没在喉中。少年把脸颊埋在我的颈间，双手紧紧搂住我，直拥得我生疼。心中蓦地升腾起无法抑制的怜惜，一时间却又有些手足无措，只在僵直了半天之后，抬手，轻柔地替少年顺着背，一手则回抱着他。
“公子……”
终于，良久之后，少年开了口。声音沙哑。
“嗯？”我轻声应道。
但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刘家的事，能不能，不要插手。”
我有些诧异，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我清楚地明白，怀里的少年是这样倔强，他有属于自己的方向与坚持。我更知道，他搜集刘家的资料已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我要做的，只是支持他就好。
“好。”
拍了拍他的背。
他松开我，直起身来。复又盯着我看了半晌，忽尔浅浅地笑了：
“走吧，今晚会有戏班子在望月楼搭台表演，迟了可就瞧不见了。”
到望月楼时，早已经座无虚席，人声鼎沸。我环视一圈，恰见着坐在楼上的穆叔同小瑾，二人正与邻桌之人相谈甚欢。我转头看了一下那邻桌男子，一身招眼的赤衣，不是风赤牙还是谁？
“那人不是风赤牙么，穆叔与小瑾怎的与他在一起？”身旁传来长青疑惑的声音，此时他已然恢复如常。我点了点头，同感疑惑：
“先上去瞧瞧再说。”
刚到楼上还未走近，眼尖的小瑾便看见了我俩，扭着身子使劲儿地摆着手：
“长青哥哥，沈城哥哥，这边这边~”
“小城，长青，你们来了。”穆叔笑着看过来。
“沈公子，长公子。”风赤牙一脸笑意，一如初见时候那样慵懒妖冶。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笑里夹杂着几分我看不懂的东西。
不知何时戏已开场，唱的正是红极一时的《亡乌江》。项羽被困垓下，四面楚歌，与虞姬饮酒作别。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英雄难过美人关，古来如此。‘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别说霸业未竟的楚王，想那成就了开元之治的玄宗都躲不过，何况今人。”
风赤牙忽然出声。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目光似在我与长青之间游移，心中不觉一跳。对上他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更是暗道不好。难不成方才在外头，竟是叫他瞧见了？
对于世人之言语，我从来是不畏的。
我总觉得，祸福是非、阴晴冷暖只有当事人才可知，哪管得外人眼中的咸淡苦甜。他们赞同也好嘲讽也罢，不过虚无的烟云，过眼而逝。但此时，听得风赤牙的话语，我竟下意识地有些惧怕。
我对长青有心思，已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点我早已明了——或许从他说誓死追随开始，或者是某一个朝阳初照的清晨，或者初次的照面，心中便已埋下了悸动的种子。我更知道，少年对我并非全然无感。
我记得他曾说的——
“下回，不要再像刚才那般对人笑了”
“……你觉得小瑾如何？”
“公子，你觉得……”
“她性子好么？漂亮么？讨人喜欢么？”
“那，你可喜欢她？”
我记得少年震惊而欢欣的目光。
我记得一夜失眠的少年，在我的注视下睡得安详。
我记得指掌之下，少年面颊的触感，温软而真实。
正因为如此，我不在乎世人对我的诟病，却害怕那些言语会化为冰冷而锋利的刀刃，刺伤我的少年。
偏过头望向长青，才觉他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深深地。聪明如他，定看见了风赤牙的眼神，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少年的面色有些发白，白得让人揪心，但他的目光却是这样柔软，又从中透出毋庸置疑的坚定。我冲着他浅浅一笑：
“若是难过，不过便是了，又何必要强求。”这是对风赤牙的回答，但我心里头明白，这话真正是对谁所说。我相信他也定然知晓。
然而风却不依不饶：“此关若是不过，又有哪关能过？”
“风公子方才也有提到，玄宗对太真的情由生到死，并未因为蛾眉之死而有所削减，仍是开创了开元盛世。这又如何说？”我面色不改。
“但若红颜不萎，莫不是真的就‘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呢？如此，我们是否可以说，没有杨家玉环，开元的大唐或许会更加繁盛呢？”眼见风咄咄相逼，我微微一笑，以退为进：
“不曾想风公子竟连不曾发生的事都通晓，沈某真是无比钦佩。”
“哪里，风某不过今日见着戏文里唱得太好，偶发愚见罢了，还请沈公子莫要在意。”
他也笑意盈盈地收了话头。我却是不信。今日里他说这样一番话总不能是平白的，若单单是瞧见了我与长青之前的接触，总也不致如此。
情？大业？
我蹙起眉，想到与他的初见，是在鱼目庄后山的林子里。他是朱盟的人，同时也是凤翎城风家的嫡系子弟，难不成他去鱼目庄不是为了盟里，而是……
他究竟知道些什么？又为何要管我的闲事？只是从少有的几次接触来看，于我，他又似乎无甚敌意。我思量着，脑中无比纷乱。
此时，手上传来温软的触感。我反握住覆在手背上的修长的手指，抬起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瞳仁是深邃的漆黑，却透过空气将潺潺的温度传达给我。
我紧紧握住手中的指掌，深吸一口气。
无论如何，既然握住了，便再不会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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