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武汉夏天,时不时就停电,知了即使在半夜也会声嘶力竭的叫几声,怕灼热的空气会在它们找到伴侣交配繁殖前烤干它们。
那时我们都生活在棚户区,长长的红砖矮房子,一排排的趴在城市里,油棉毡,石棉瓦,红瓦,塑料布和砖头一起压在屋顶上,即使这样漏雨也是家里常见的风景,雨水叮咚叮咚的掉在各种盆子和搪瓷缸里。每排矮房子,都并排住着6户人家,户型像是一根直肠子,从厨房走进去就是洗衣服倒痰盂的天井,然后是客厅,然后是卧室,直肠子就到底了。卧室的后窗里,是另外一排矮房子,还有两棵梧桐树,巨大的叶子飒飒的响着,掉下来鸡爱吃的洋辣子和青虫,树荫也是我们摆竹床阵抢地盘时的必争之地。
那年我4岁,父母都是国企的小青工,正在日夜加班,他们说他们在上“三班倒”,就是回不了家那种班,我被托付给我的外公外婆带着。每逢停电,不能吹摇头电扇的晚上,外婆就会从卖冰的小贩那里买一块饭盒那么大的冰砖,把冰砖放在墨绿的铁茶桶里,倒上一点糖或者橘子粉,用凉好的开水冲开,就是一桶冰凉解暑的“凉水”。幼小的我只想喝“凉水”,炎热常常让我后半夜才能在地铺的草席上睡着,躺在地上,汗水越来越少,口越来越渴,我感觉自己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然后就此昏睡过去,第二天早上再半死不活的醒来。
于是在这个永生难忘的夏天,我见到了死去的“爷爷”。那天晚上也是停电,我却在半夜醒来,跟外婆说我要喝水,外婆从直肠子的卧室走到最前面的厨房去给我倒水,水很烫,外婆在不停的从一个杯子把水倒在另外一个杯子里给水降温。空气异常的安静,没有知了,后窗里也没有月光,一片漆黑,然而黑中却有着更深的黑影,一个戴着鸭舌工作帽的老人,一步一步在向着我们的后窗走来,我认出了他,他是我的爷爷,当时已经死去两年了,我却并不清楚生者与死者的界限。当他的黑影渐渐贴近窗户,我看着巨大的黑影忍不住害怕了,于是大声喊着:“家家(外婆),我爷爷来接我了!”厨房里外婆啪的摔坏了热水瓶,这在当时的家庭可是一笔重要的财产。我一回头,窗户上的爷爷已经不在了,我赶紧够上窗户看,月光照着梧桐树,虫鸣声,世界又回来了,我又大声喊了一声:“爷爷,到前面来,家家给你开门!”
可怜我的外婆在厨房吓惨了,她真真切切的恨我一辈子,连做鬼了都要托梦吓我,当然这是后话。从那以后,我再没有用我的肉眼看到爷爷,再没有家里时不时会出现的穿着蓝色工作服脸红红的“人影”,所有他死后和我相处的记忆几乎全部消失,我唯一还记得的是那些快乐,肉身是会记忆幸福的,每一个细胞都是酸楚而幸福的。
佛说,冤亲债主,无缘不来。
死去的人还留恋人世,一定是有他们挚爱的人,放不下的人。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及其的仇恨。甚至还有很多,只是死的不甘心,想被知道,想被记忆,想被理解。
我从那以后成了大人口中的怪小孩,外婆有段时间直言不想带我,我又成了亲人之间的小累赘,甚至影响了父母感情,他们那时常常争吵,为谁带我,为钱。而我却是最依恋父母的时候,在老妈去上夜班时,我甚至会抱着她的衣服哭,有妈妈的味道。
求不得,爱别离。
或许我那时就已经预感到母爱必将很早的抽离出我的生活。即使亲人肉体不在,而灵魂爱着我,那也是幸福的。亲人还好好的活着,却已无亲缘,甚至视我为仇敌,以往的相知都用来掌控伤害我,只有那一层皮相还是过往血亲的残留。真是人生的最大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