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
云山脚下有座城,便更冷了。
——
云山脚下的这座城,叫北城。
北城三面环墙,背靠云山,坐北朝南——至于何为坐北朝南?八方九州,北过漠河再往北处,皆称之为北地,而北地的最北处有一座山,叫云山,所谓“云深不知处”,云山身后再往北则是连绵不断的山脉,深不知何处,所以,天下北城,城北至此,除外皆南。
再说这城,土成成城,地处绝境,城墙光由堆土砌成却没用上深山大青石,背靠云山,身后不是悬崖峭壁却是游人攀登的山间小径,而就在这条通往城内的小径上,一名裹着大灰袄头埋在衣帽里的少年正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则是一筐沉甸甸的竹篓,而在后背与竹篓的缝隙中还紧当当插着一把行山杖。
少年姓竹名凉,无父无母,姓名自取,只是取名时吃过猪肉,尚不知猪肉,没见过猪跑,当然更不知饲主饲粮,猪食粮。为此,少年没少给人取笑,只是时间久了当成习惯,竹凉心里就恼也不恼了,而旁人过了那股子新鲜劲,也自然觉得无趣,于是给面的就喊声阿竹或是阿凉,至于不给面的,也不会真不给面平白惹人厌,平常声喊声竹凉便是了。
下山入城有段子路,只是一路上,竹凉除了时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路,便只是低着头走。而他头上,漫天雪云把空中涂成了灰色,于是,簌簌飞雪便显得格外寂静,只剩下唯一声音,便是落脚时吱呀吱呀的压雪声。
独处易多思,少年这不就记起了他刚来北城时自己曾笑过北城这个城名取得跟东南西三面的土堆一样闹着玩似的,一点不比那长安来得大气优雅,更不要说那城墙建的比本该是绝境的云山还要云山,只是当有人跟他解释完时(注1),他却沉默了,倒不是因为那人将北城形容地如何如何威严,而是一脸扫兴地想起了自己名字取得还不如闹着玩算了。
是了,北地有且只有一座城。
竹凉深吸了口气,却只是摇了摇头。
有个小贩曾让他少叹气,说人活着就是吊着口气,吐一口少一口,没什么大事憋回去,年纪小小,老气横秋的算个怎么回事。另外,还有个伙计给他打过哑谜,问他传说的鬼城酆都里什么最可怕,他本以为鬼城鬼城自然是鬼,谁料伙计告诉他答案是人,他不解,伙计便问他,鬼城里面有人,可怕不可怕?有错没错?
没错,竹凉现在就觉得自己跟酆都里的人一样,倒不是因为可怕,而是城里住着的确确实实没多少人,东街的客栈,南街卖糖葫芦的,西街的药房,就连他自己住的也是北边山腰的茅屋,至于旁的,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这也难怪,北地都游民,除了每逢单月十五商队入城做生意的那几日,极少人往。
“瑞雪兆丰年啊……”少年喃喃。
可惜,北地没有这个说法。
也好,竹凉心想,入城后的路好走不少,即便光看着脚下走路,应该也不用担心撞着别人——也不好,到底是除夕。
除夕的北城,这里既不热闹也没旁人,少年索性埋头赶路。
所幸,这里还有座城。
——
雪渐大,风不见小。
西街的药房内,炉火正旺,在柜台后面的老人椅上,店里头那个被称作小二的唯一伙计正老牛刨地似的摇啊摇着,只是表情却不及晃悠着的摇椅半分安逸,瞪大着双眼一脸紧绷跟个傻子一样盯着天花板发呆。
小二说他原本姓盖(注2),家中排行第二,城里知道他姓的人不多,竹凉算一个,怪只怪他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初来乍到时不留个心眼,成天老子老子的喊着,结果有天不小心说秃噜了嘴,自称了声老二,立马给人逮到机会讥讽了句小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盖二嘴上大大咧咧的心里却没点在意,甚至偶尔还有些得意,到头来反而混得了些好人缘。以至于后来经常有人打趣着让他干脆搬到西边的客栈真做个小二算了,好歹掌柜是个婆娘,没准小二干着干着就混成了个老二呢?只是每每这时,盖二都龇牙咧嘴地回答说,黄花大闺女,使不得,使不得……最后传到半老徐娘的掌柜耳中,客栈中就再也没有了盖二的立足之地,搞得他次次只能端着个酒碗蹲在客栈门口的石阶上悠悠感慨一句“老二我无处安放啊”,然后再给一脚踹下去。
北城算不上大,真走起来也要不多久。
突入而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吓得盖二抖了个机灵,猛地踉跄了两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谁……谁啊?”盖二颤巍巍喊了一声,没得回应,换来的却是又一阵更加急促响亮的叩门声。
“谁啊?”盖二声音更大,竟是连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朝着门口挪了几步。
这次,隐约有说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听到人声,盖二长舒了一口气,只是忍不住狐疑,药老板不是说今天不来店里么?还是说真有人大雪天的不好好在家待着来药房瞎逛?该不会是有人来抓药?这么冷的天受点寒真是见怪不怪。
盖二越想越笃定,终究还是把手架在了门的插销,顺带回头瞄了圈屋子,恰巧瞟到了店里供奉的神祇,不禁快速默念了几遍,菩萨保佑,如来保佑,光天化日的,妖魔鬼怪快离开。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一时间,雪花飞窜,刺的小二视野里如同屋外飘雪白茫茫一片。
“啊呜……”
只听一声嚎叫,正迷糊着双眼的盖二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触碰到了自己,立马下意识地倒在了地上,紧接着便是一声不断惨叫,“啊……啊……”
见状,竹凉帽子都没来得及放下来,拳头就不停地锤在门上,哈哈大笑道:“你这……哈哈哈……这兔子扑……扑腿,有点功力啊……哈……”
盖二定下神来,真就扑腾起身,阴沉着脸,一脚踹在门上:“滚蛋。”
“使不得,使不得。”竹凉赶紧正色道,然后脱下身后的竹篓只背着光秃秃一根行山杖,“刚采的药,数了数了。”
盖二头也不抬,接过竹篓一把推翻在地,“又装那么多土,地你扫啊?”
“这不是怕不新鲜了嘛……”竹凉讪讪道:“我扫,我扫。”
盖二两耳不闻,精练地拣出草药一一排好。
竹凉无事,便重新插好了门,来回徘徊。
屋外风声哀嚎,屋内却静谧得微妙。
竹凉忍不住,“老二啊,刚才咋了那是,怕鬼吗?”
盖二冷冷道:“有神仙不能有鬼?”
竹凉笑着说:“你不说神仙也是人吗?”
盖二抬头大骂:“人吓人,吓死人,不知道吗?”
“是,是,是……”竹凉使劲点着头,“神仙也得吃鱼不是。”
盖二不禁想到他两曾讨论过仙子到底要不要拉屎的问题,旋即噗嗤一笑,破了功。
竹凉正想再接再厉。
盖二突然起身,开始收拾草药,“行了,八钱八十八文,发又发又发,够吉利了吧,赶紧拿着钱爬,对了,黄纸在门边上。”
竹凉一喜,“嗨,你不说我都忘了。”
盖二拆台道:“可劲装吧,小眼不知道搜几圈了。”
“得嘞。”竹凉将黄纸放进竹篓,然后重新背了起来。
“恭喜发财啊……”盖二递过药钱,“天天背着根棍子,也不嫌硌得慌。”
“好大事呀……”竹凉一边数钱一边往门走去,“不对啊,怎么少了八文?”
盖二面无表情道:“恭喜发财啊。”
竹凉一脸木讷。
盖二一脸孺子不可教的模样,“红包拿来啊,不然谁跟你恭喜发财。”
竹凉收好钱,怀疑道:“还有这说法?以前来怎么没有?”
盖二反问道:“你以前三十来过么?”
竹凉惊疑不定,思了片刻,终归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个小本,两步跨到柜台前,拿起枝笔,边写边念,“五年又五年,盖二,给红包八文。”
盖二不耐,“一到钱你咋这么清明呢。”
“哎……”竹凉急忙圆场,“过年说清明不吉利。”
“这又不过年……”
一声叹,两位人,四目相对,尤为安静。
“可不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不是。”竹凉先开了口,走到门边拨开门栓。
盖二咋舌道:“真够兄弟啊,对了,回头十五小贩来了你先跟他喝酒去,我迟点去。”
竹凉面朝屋外脸色一变。
盖二自说自话道:“重在参与,俗话说九九归一,没准这次就成了,对吧。”
“也对。”竹凉语气不变。
盖二继续说:“实在不行,过两天我去你家找你,你再带我上两趟山呗。”
“小事。”竹凉应声答道。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只是屋内听到的雪声更加真切。
竹凉忽然转过头,满脸认真,“我到时候多磨点草药。”
“回家吧你。”盖二丝毫不拖泥带水,把房门关得死紧,只是鼻头却悄悄松了一振。
“不着急,找老头买串糖葫芦吃”竹凉语气里带着笑。
盖二隔着门笑着喊道:“有那功夫不如去东街帮我问问掌柜的闲不闲得慌,要不要老二我舔着脸去给她来两下,一碗酒水管饱。”
“德性……”
声音渐行渐远。
竹凉掏出小本,随手一扯,就将刚刚写字的那张撕了下来。
指如疾风,有火光一闪而过,本该随雪花飘落的纸张瞬间化为灰烬,在风中不见踪影。
——
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
南,城热闹得不行,北,城雪落得不停。
城里街上没了人声,只有那串串不久前还被雪覆盖过的脚印又缓缓浮现了出来。
山间小径,一名裹着大灰袄头埋在衣帽里的少年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西边的屋内,一个被称作小二的伙计刚扫完地,正满脸笑意地躺在椅子上,两手把玩着铜钱。
八枚铜钱,七声碰响,隐隐伴着两声贺词。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