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里大多向来只讲爱情的来龙,从不细说它们的去脉。如果命运慈悲为怀,少年们终成良偶,是不是终于可以过尽千帆不移不易?
可是岁月长,衣裳薄,世事流转不定,那么,他们的后来呢?
后来,那些花儿呢?
那是大学的第一个寒假。
呀呀来找唐早锦的时候,她正在家里睡回笼觉。她和简叡聊天聊到早晨五点,他最近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开始唐早锦将之归结为青春期最后的躁动,后来才知道是他的哥哥生病了,于是她天天和他通话。有时她给他说笑话,有时他给她唱歌,有时没有话说,就是听着电话里轻缓熟悉的呼吸声,心里都是一片安宁美好。
她走下楼,呀呀在小区的花圃边等她。
走近了,他探手捏捏她的脸蛋:“哎呀,你瘦了呀。”
唐早锦下巴轻轻翘起,挑挑眉毛,有点得意地笑了。
这半年,她在学校参加了舞蹈社,跳民族舞,不求闻达,只求流汗,早上还会爬起来去陪简叡跑操场,所以即使三餐如常,她的体重也慢慢地降了下去。
唐早锦抠了抠眼角的眼屎,问:“北北哥,你有事吗?”呀呀大名叫颜北,他们在网吧里认识,在网吧里培养友谊,他很懒,从来没有到她家来找过她,现在这样跑来一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颜北眼圈一红:“我失恋了。”
唐早锦也是热恋中的人,将心比心,她颇能感同身受这种难过。有时候就是想想有一天简叡和她分手了,她都能把自己搞得鼻子发酸。
她心一软,就靠近一步,将他抱住。
他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丝绵枕头一样,放心又伤心地落下滚滚眼泪。可是抱了一会儿,他竟然突然转过她的头,用力地亲住了她。
唐早锦用力挣扎,他箍得紧,她一时挣不开。等他力道终于松动时,她果断地将他推开。看着他,委屈又震惊的,像兔子看见了变身的大灰狼。
颜北叹了一口气,说:“早早,对不起。刚才我看见小肯了。”
恋爱中的人是低智商,失恋的人无疑就是弱智了。
她不懂,看见小肯和亲她有什么直接间接的关系么?
见她茫然,他又叹了一口气:“我的分手对象是小肯。”
哦。啊?!
“我爱他,可是他告诉我,他想过正常生活了。他要去娶妻生子。刚才我们大吵一架,我告诉他,我和他是玩玩的,我有女朋友。我出来后,他一直跟着我,我没办法,只有找你了。”
唐早锦也算个伪腐女,可当她看见活生生的同性之爱时,她还是被震惊了。
但是她很快被颜北眼中的伤心脆弱感染和说服了。那让她想起那句流传甚广的话:不是他喜欢男人,不过是他喜欢的人正好是一个男人而已。
颜北离开后,唐早锦现在忧伤的情绪里好久。直到有高中同学给她打来电话。
对方让她上网,去学校贴吧看看。
她点开那个题为“白兔女扮猪吃完老虎吃野狼,听说标题要长长长”的帖子。她血管里的血液渐渐沸腾又凝冻起来。
帖子里,她和苏悦禾,简叡,还有颜北的关系被大肆渲染胡编乱造,还有不少的手机照片作为佐证。虽然都是断章取义,可是外人看起来,事实已经完全面目全非。
她草草看了一下回帖,只对一个印象深刻,那是个女生,她说:简叡是我的学长,没想到被人这么戏弄。不知道他上不上网,有心的遇见了告诉他一声吧。
唐早锦飞奔去打电话。她要给他解释,她不希望他听见的是添油加醋的故事,而最让她介怀的,是那几张颜北亲她的照片,她不能让他误会。
可是家里电话和手机都没人接。
她抓起外套,奔出家门。她想去他的家找他。
白天下过雪,路上又湿又滑。
她家里没人,他和哥哥相依为命,他只是说哥哥生病了,现在想来是有些严重的,八成住院了。可恨她没有太深思,也没有问一问。
她就蹲在楼道口那里等着。
很冷,她一直抱着膝盖,前后摇晃。突然她听见脚步声,于是抬头去看,那么巧,那女生正好牵住男生的手,软倒在他胸膛,抬头对他微笑,嘴唇微翕,像夜晚盈盈开放的紫茉莉。
男生便低头去吻她。
轻柔的,缠绵的。
夜色里的大厦像蛰伏的兽类,世界像一个久备的阴谋。
唐早锦一下子攥住了外套的衣角,呼吸好像被暗夜妖精猛然夺了去。
她没有踩到枯枝,碰倒花瓶,碾着猫尾巴,可那男生还是神奇地发现了她。
他看着她,夜色太暗,她视线太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可是她却恍惚听见玻璃溅碎的声音,好像是……谁心碎的声音呢。
唐早锦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不,是一只苍蝇加一只蟑螂,还有一条大尾巴老鼠。
她站起来,顾不上腿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仓皇地夺路逃走。
而那个男生,而简叡,而她的简叡,并没有追上来。
后来简叡打来电话过。她一概没有接。后来她把语音答录设置成了一句话,她说:“如果你是简叡,你不要再打来了,我看见你,我就会难过,很难过。”
后来他果然再没有打过电话来。
唐早锦不是拒绝听他解释,只是月光下,他亲吻那个女生的样子太专注太柔情,好像他深爱她一样。她害怕一见到简叡,一听他说话,她就会什么也不管地只愿相信他。
可是,她的眼睛不会欺骗她。她也不想做个自欺欺人的家伙。
命运如河,我们顺流而下,唐早锦不愿把自己绕在路过的一颗石头上,她要勇敢前行,直奔向那宽广无垠的地方。
即使头破血流,即使痛彻心扉,即使难上、又加难。
【爱像一把剃刀,会任由你的灵魂淌血】
唐早锦依然去上舞蹈课,风雨无阻地。
多转一个圈,多练一个跳步,她都能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长高了一点点,长壮了一点点。
她也依然坚持清晨去操场跑圈。那是他和她一场恋爱里留下的营养,她努力克服难过,只想留下那些美好的。
直到有一天,她在寝室里听说简叡退学了。他要重考,考医学院。寝室里的姐妹都知道他们的关系,这些话都是偷偷说的,她无意间听到,心里突然像被泼了一桶又一桶的柠檬原汁,酸得发软。
没人知道他突然转系的原因,唐早锦却想她也许知道。
因为那个女生,因为乐融融的爸爸是市医院的院长,而她也是学医的。简叡那个人,爱一个人就会完全掏心掏肺,从各个方面向他心爱的人靠近。
以前,是她,现在,轮到乐融融了。
那时已是熄灯时间,她把打来的开水放在寝室门口,重新跑出去,到操场跑完一圈又一圈。
直到凌晨。她一直心事重重,又吹了冷风,终于病倒了。
她感冒发烧,浑身冒冷汗,吃药打针输液齐齐上阵也没什么效果。好几天都是躺在床上,寝室的同学们轮番照料她。
那一天,她睡得浑浑噩噩,有人用手掌碰触她的额头和脸颊。
那人的指尖清凉如玉,掌心柔软,她熟稔得很,觉得是场梦,终于很窝囊地哭了满脸眼泪。
那手指又帮她擦眼泪,不疾不徐,极有耐心的样子。
她终于睁开眼睛,她看见简叡的笑脸,像深冬里一朵花。
他说:“松鼠,你醒了。你好点了吗?”
唐早锦挣扎着坐起来。她蓬头后面,三天没有梳头洗脸,眼睛肿得快只剩一条缝,可是她脑子还有一点清醒。
她横着袖子擦擦眼泪,问他:“简叡,你真的和乐融融在一起了吗?”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简叡点点头。他眼角的泪痣依然美丽而妖,滴答一闪,像宝剑之光,戳中了她的心脏。
她却已经恢复过来。在自己男人面前嚎哭是撒娇,在别人男朋友面前哭就是失态。于是她偏头不再看他,指着门口:“那你走吧,走了不要回来。我真的,真的会难过。”
【爱是心底的灯火,只要你愿意,它就常年不息】
唐早锦的日子慢慢变得平静踏实起来,往事虽然难忘,可最要紧的是将来。她一直这样坚信,也这样实践。
直到半年后的暑假,颜北在Q上找她。
他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然后他发给她一个视频软件,等她安装后,她这边的视频便弹出一个会话框,那里面是唐早锦不愿想却又朝思暮想的脸。
他那边的音响循环播放的是《the rose》,歌声温柔又缠绵。而简叡的眼睛,像是凋敝的花朵,枯寂如死水。
颜北又打来电话,他告诉她,原来阿肯是简叡的哥哥,他患了心脏病,病情很严重,才会提出和他分手。而简叡,也才因此答应和乐融融在一起。
乐融融说,如果简叡和她在一起,她就想办法让她爸给他哥哥安排最好的医疗条件和医生。
简叡七岁的时候被拐到外省,十一岁凭着超强的记忆一路走回来,可是那时爸爸妈妈都不在了。这么些年,他都和小肯相依为命。
在小肯身上,他不愿冒一点点险放过一点点康复的可能。
后来小肯病愈,而乐融融也终于发现,简叡的的妥协完全是被迫,当她主动向他示好,准备留在他家里过夜时,她才发现,他甚至根本没有一点喜欢她的可能。
于是她终于提出分手。
可是简叡也没有重新来找唐早锦,只是一放假就窝在“小小的网吧”里,反复听着同一首歌,打CS。
颜北和小肯问他,他说,他不想唐早锦难过。
颜北说话的声音突然中断,唐早锦看见电脑里,他把手机递给了简叡。
颜北只让他听电话,并没有说是谁。简叡接过来,声音低沉:“喂。”
唐早锦觉得胸口仿佛一瞬间被空气猛地噎住了。
她缓了一口气才说:“喂。”
简叡死水般的眼睛里飞速地闪过一片荧亮水光,然后他埋下头去。
他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松鼠吗?你在哪里?”
唐早锦眼底涌起一浪一浪的滚热,泪水像珠子一样落下来,她说:“我去找你,你不要动,不要离开,我来找你。”
她飞速地奔出家门,向那个闪耀着爱的灯火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再见,时光。你好,世界】
后来,苏悦禾在电影学院里混得风生水起,听说马上就要成为一部国产青春偶像剧的男主角。
乐融融也已经成为学校炙手可热的才女兼美女,把追她的家伙扒拉扒拉随便都能组成一个兄弟连。
这不是童话故事,好人好报,坏人歹命,各得其所。
而我们每个人,也是光明与阴影并存的个体。
也许并没有绝对的好坏的对立面。
就像少年时的唐早锦。她温柔,可是懦弱;她喜欢逃避,可是善良。
于是走着走着,她便能原谅许多。原谅那个总爱放冷箭的苏悦禾,还有总是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乐融融,当然还有她自己。
似乎时光除了剥夺,亦有给予。
我们慢慢学会接受明媚鲜妍下的黯淡真相。
我们变得愈来愈宽广,愈来愈笃定,愈来愈温柔,愈来愈明朗。
如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