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凌兮来说,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当她意识到即将要开启那段尘封的往事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口,梗在喉头,让她瞬间明白,原来这些年她伪装的坚强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八年过去了,她本以为自己早已释然,可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自以为,那些烙印在心口的伤痛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反而会在心底发酵,溃烂。有朝一日,当它们被再度揭开时,它会连皮带肉、拖筋带骨地将那些尘封的伤痛加倍地还给自己。
那是八年前一个飘着雪花的阴沉又寒冷的冬日,地处北国的S城气温格外的低,人即便穿着羽绒服也仍似置身冰窖。
直到今天翻开那段尘封的记忆,凌兮才讶然地发现,她竟将那一日的点点滴滴记得如此清楚。
那一日前夜,她依偎在他的胸膛,就那样绝望地看着窗外由黑夜转为天明,一夜未眠。
她曾说过,她愿意放弃一切跟他走,就在那一周前他还许诺会娶她,会带她回家乡,见父母,可一周后的那一夜,她便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那一夜,她在电脑前和他的姐姐聊了许久。姐姐说,她从来没有见她弟弟哭得那么伤心过。
那一夜,她在出租屋的卧室里和他的姐姐边聊边哭,他在客厅里也哭得泣不成声。
后来,他们便那样绝望地相依到天明。如今回想起来,她甚至都不曾听他亲口说过一句“我们分手吧”。
当清晨的曙光照进屋时,刚毕业步入职场不过半年的她该去上班了。那天早晨,他为她做了最后一顿早餐,然后目送她出门。
出门的那一刻,她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不敢回头去看,怕一眼就会立刻崩溃。
所以,她也不知目送她出门的他当时是何表情,又作何感想。
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抵达公司的,只记得后来还是跟带她的姐姐请了假,因为当时的她已被分离的悲痛压垮,再无任何精力去想其他,更别谈工作了。
于是,那个飘着雪花的阴沉又寒冷的冬日,她在零下十几二十度的街头一路茫然地向那个出租屋走,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他真正决意离开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依赖他至此,对他的情深到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面对他终于决意离开的现实,她的世界轰然崩塌,对前途一片迷茫,完全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不知在街上游魂一样走了多久,也不知手脚究竟还有没有知觉,总之当她终于回到出租屋时,意外见到他竟然还在!
那一刻,她欣喜若狂,以为他回心转意不走了,然而他却说,他只是想帮她把房子再好好收拾一下,再整理一下他的东西,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
终究,他还是决意离开,毫无转圜。
在他伸手握住门把手的刹那,她做了最后一次挣扎,猛然从背后抱住了他,最后一次乞求他不要抛下她,求他可不可以不分手。
然而,他始终背对着她,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她的手指,说这对他和她都是最好的结局,然后毅然决然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她冲到阳台,目送楼下他远去的落寞的背影,然后就那样滑坐在地上,心如死水,从此再掀不起半点涟漪。
一切的一切只因一个人人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的名词——HBV,只因她是HBV病毒携带者。
【五】
其实,从前凌兮对这个东西并没有太深的感触,只是觉得它是她内心深处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她是从初中开始知道自己有问题的,真正确定是在高一的时候,学校普查肝功能,她私底下自己去查了两对半,结果是小三阳。
母亲没读过什么书,对这个东西没什么概念,父亲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便听父亲的,也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然而,对凌兮来说,现实却并非如此。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东西堪比瘟疫,周围同学提起它就像是说起什么凶猛可怕的传染病一样避之不及。
于是,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在同学们中间也始终觉得自己是有残缺的,好像自己突然低人一等,无形中总有一股自卑,独自一人承受着恐惧、独孤,却又不敢告诉任何人。
虽然那时的她外表看起来开朗阳光又合群,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深处是自卑的,尤其是在同学们谈及此事时那种赤果果的歧视,那种视之如洪水猛兽一般的鄙夷、嫌弃,点点滴滴都在她的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因为这,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不敢填报心怡的大学,害怕因为档案里的体检报告被刷掉;
因为这,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不敢考公务员,毕竟因为这个原因“被落榜”的前例不是没有,而且她也不希望父母为她卑微地去跑关系求人;
还是因为这,她找工作的时候也都是小心翼翼,与同事相处时也始终怀揣一颗自卑而谨小慎微的心,因为她的心底始终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在她的记忆里,她已经不记得因为这到底经历过多少伤害,有些是自我保护的刻意,有些是并非恶意的无心,有些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漠,甚至是赤果果的歧视。
而这其中对她伤害最大的莫过于那个已经离开她八年之久的人。
如今回想起来,凌兮切切实实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和愚蠢。
当年,在他对她说出“做我女朋友吧”这句话时,她选择隐瞒此事的确不对,甚至有些不知所谓,但当时她的确没想过要刻意隐瞒,只是没有将这件事想得那么严重,谁知这却成了他们最终结局的决定性因素。
他曾带给她世上最美好的感情,但同时也带给了她世上最深刻的绝望。
事情源于一个专门以她们这个群体为目标的欺诈组织,好像叫什么“中华乙肝患者救助协会”,总之就是类似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就是因为她偶然遇到了这么一个丧尽天良、毫无道德底限的欺诈组织,当时天真无知的她怀揣着所有的希望,满心以为真的遇到了救星,还诚惶诚恐地领了一本什么证书,买了一堆不知名的药。
当时,以为终于找到救星的她又激动又感慨又悲又喜地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好久,然后兴冲冲地给父亲发了一条精心编辑的短信,告诉父亲这件“喜事”。
然而,就是这条短信成为了一切的转折点。
她至今都没想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脑子抽风,竟然将这条本该发给父亲的短信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然后,她就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开口第一句便是她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忘记的话——
“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说这句话时的口吻,他的语气,甚至他的表情都仿佛清晰地映现在她眼前,她能看到那里面有不敢置信,有受伤,有怨气,甚至有恐惧!
然后,他说了第二句话,以质问的口吻问她:“你就不怕传染给我吗?”
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嗡嗡乱响,过去她所受过的所有歧视和委屈都远远不及他的话、他的反应给她带来的伤害大!
然而可笑的是,当时的她竟然满心都是愧疚,对于欺骗了他的愧疚,还有对他无可救药的深情。
后来,他带着她去了市里条件最好、规模最大的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还有乙肝病毒检测这么个东西可以监控病情。
也是在那一次全面检查之后,她才对自己的情况有了更全面的了解。
根据医生的说法,目前全世界都还没有研制出可以根除乙肝病毒的药物和方法,只有预防疫苗,并且病毒携带者只要注意保养不发病,那么这辈子也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只要注意每半年复查一次即可。
再后来,他还带她去了网吧,查了那个所谓的什么救助协会,告诉她那是个骗子组织,还让他以后要多加留心,一切类似的组织都是骗人的。
事情到此,似乎一切顺利,他也还跟往常一样,陪她吃饭、游玩、上自习,像往常一样疼惜她、呵护她,只是有一点,他不再与她有任何的亲密接触,而她自然也不可能无知到毫无察觉。但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只要他还爱她,一切就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
直到那一晚,他终于发短信向她坦承,说他出问题了,并且是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他对HIV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常常一个人看着那些有的没的的新闻报道害怕得手脚发抖、浑身发凉,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着觉。
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她完全懵了,甚至直到今天她都完全想不明白,为何他会将她的情况和HIV扯上关系。
然而事情就是发生了,他无法克服心理障碍,无论她如何努力,他如何挣扎,结果都无可逆转。
于是,虽然他们不曾开诚布公,但彼此却心知肚明,在高她一届的他毕业的那天,便是他们分手之日。
后来,尽管在她大学期间他一直守护在她身边,也在毕业之际选择了保送本校研究生,就是为了能多陪她三年,可这道坎他终究还是迈不过去,结局便注定还是无法改变。
所以,最终他们还是迎来了那无可避免的一日。
如今回想起来,也许和他分开并不是最痛苦的,他离开后日子要怎么过下去,这对她来说才是最痛苦难熬的。
自他离开后整整七天七夜,她没有去上班,把自己锁在出租屋里,几乎不吃不喝,白天黑夜都窝在笔记本前,不停地翻着他们相恋四年来所有的记忆。
那七天七夜里,她除了哭还是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接着哭。她也想不悲不痛不哭,可是心口的痛怎么都止不住,泪也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的研究生同学曾受他之托来看过她,见到了三更半夜还趴在电脑前疯狂自虐的她。
同学告诉她,其实他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说他人虽在课堂里,可魂却不知去了哪里,说他曾不止一次地来到她的楼下,望着亮着灯的窗子一次又一次地生生忍住了来找她的冲动,说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们之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分手了。
她也曾收到过他本科时那些兄弟的劝说短信,都希望他们能好好地在一起。
她无法向这些人坦白他们分手的真实原因,更无法坦白,其实早在两年前,她就已经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她甚至也曾将自己的姿态低到尘埃,发邮件卑微地求他回来,可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其实,早在多年前,她就已明白了他的用心,长痛不如短痛,既然结局早已注定,那又何必再彼此纠缠,就算他们熬不过这痛苦期复合了,最终还是难逃相忘江湖的结局,因为已经存在的心理障碍无论怎样修复都不可能恢复如初,就像已经破碎的镜子无论怎样修复都不可能抹消已然存在的裂痕。
只是,当时的她不明白,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甚至险些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