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旦仿佛又回到了故乡栾湖镇。阳光洒落在湖面几只嬉戏的白鹅身上,周边空气清新而略带湿润。记忆里那只破旧的小舟,一直停靠在湖边。
顺着湖边的石梯走,第三个院落就是他的家。他看到,母亲正在院子里,一手抱着个瓷盆,一手从盆里抓把小米,撒到她前面的空地上。
“咕咕,咕咕。”
母亲轻轻地唤着,立刻就有几只小鸡跑来,争啄着地上的食物。
“别抢,都有,都有……”母亲笑吟吟地说,仿佛是在照看一群孩子。
好久没见,母亲竟变得苍老了许多,银霜堆满双鬓,以致他差点没能认出来。这也难怪,母亲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没有阿旦和小K帮她打理日常家务,什么事都要亲历亲为,难免过于操劳。当然,她依然保持阿旦小时候所习惯的那份优雅和从容不迫。
阿旦走进院子里,低声说:“妈,我来了。”
母亲透过一副老花眼镜,愣愣地盯着他。
“你是?”她疑惑地问。
她当然认不出他。
他说:“妈,我是阿旦。我来看您了。”
母亲皱皱眉,转过头又去照看她的小鸡了。
“不愿意回来就别来,”她嘴里嘟哝着,“弄个僵尸躯壳回来看我,算是怎么回事!”
母亲还是那样,脾气一点都没改。他小的时候,母亲带他上街,遇到躯壳替身人,她会用手指着那些躯壳替身,吓唬他说:“看看吧,这些都是僵尸躯壳,身体都是租给别人用的。”母亲还说,要是不听话,就把他的身体也租给别人用。
他还记得,以前他告诉母亲他不愿在栾湖镇过这种远离科技、远离三界的生活,想到梦谷去时,母亲对他怒吼:“去吧,想要自取灭亡,你就去吧!”当时他不是很能理解,不过,现在他终于理解了母亲为何如此憎恨梦谷的生活。人在虚拟的三界里待久了,什么都变得不真实,缺乏亲情、缺乏真情,也缺乏爱情。并且越是沉溺于虚幻的世界,你就越无法接受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巨大反差——在三界平行虚拟世界里人们无所不能,创造各种自己想要创造的东西,去往任何自己想要前往的地方,拥有任何自己想要拥有的财富,可在现实里,你不过是待在一群密密麻麻黑不溜秋的塔楼里的一个30平米大小的屋子,家中除了一套三界设施外,空无一物。
离开三界,你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是的,当你从虚无的三界中返回现实世界,你才发现原来无所不能的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是那么的软弱无能时,那种巨大的绝望感会让你崩溃。说得不太雅观——这或许并不太恰当,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你会发现自己不过是一群茅坑里的蛆虫,整天不停地来回蠕动,做着各种蝴蝶美梦,但最终你却只能变为一只苍蝇。
这样巨大的反差,有时的确会毁掉一个人。
再回过头来看看栾湖镇,这里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令人炫目的科技,生活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却很真实,让人安心。
这或许,是母亲纪雪梅为什么愿意离开梦谷、生活在栾湖镇的原因。
“那么,这位又是谁?”纪雪梅看着阿旦的身后说。
阿旦转过身,才发现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躯壳替身人。那人站在院门口,看上去有些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走进院里。如果不是纪雪梅问起,那人似乎更愿意站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他们,就好像他只是阿旦身后的一个影子。
纪雪梅的问话,仿佛把那人唤醒了似的,他往前走了两步,对纪雪梅说:“请问你是纪雪梅女士吗?”
纪雪梅惊讶地看着那人。她不太敢相信,她在这里隐姓埋名二十年,现在居然还有人能叫出她的名字。
“你……你究竟是谁?”纪雪梅吃惊不小,手中的瓷盆差点掉落在地。
“我是安子清……的一个朋友,我来看看你,”那人用略带歉意的眼光看着纪雪梅,“抱歉打扰了。你……你还好吧?”
“我很好,”纪雪梅缓和了一下心情,“谢谢你。”
“安子清……永生以后,你离开了梦谷,我找了你很多年。我来,是想替他向你道个歉,对你说声对不起,他的任务……”
“你有心了,”纪雪梅说,“他用不着道什么歉。用不着。”
“他不该瞒着你,他……”
“不要再说了!”纪雪梅突然打断他,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想再提起过去的事。你走吧!”
阿旦疑惑地盯着那人,向前走了几步。
“哦,好,好,”那人尴尬地笑了笑,打量着阿旦,“这位……是你的孩子?”
“是的。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请你立即走吧!”纪雪梅把阿旦拉到身边,不想让他靠近那人,更不想让阿旦知道以前的任何事。“以后,请你不要再过来。”
那人呆呆地看着阿旦的躯壳替身,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现在应该长大了吧,”他喃喃地说,“哎,可惜,可惜不能看到真面目……”
“再不走,我可要赶人了!”纪雪梅厉声说,“快走!”
“好,好,我走,我走……”那人恋恋不舍地看了他们几眼,走出院门。
纪雪梅走过去,把院门关上。
“妈,那人是谁啊?”阿旦好奇地问。
“不知道。不许你再问。”
“是不是拯救者联盟的?我知道,以前您和爸爸都是拯救者联盟的成员。”
“不许再问了。你也走吧。”
纪雪梅抱着瓷盆转身走开,走到小鸡边,又抓了把小米撒到地上。
“咕咕,咕咕……”她嘴里叫唤着。
阿旦跟了上去。
“妈,我这次来看看您,主要就是想了解这件事,”他说,“妈,拯救者联盟,到底是怎么回事?”
“……”
“妈,这个事很重要,”阿旦急切地说,“我的一个朋友跳楼自杀了,另一个朋友也差点被炸死,可能都与拯救者联盟有关。拯救者联盟是恐怖组织吗?如果是恐怖组织,您和爸爸……为什么还要参加这样的组织呢?”
“你看妈妈像是会参加恐怖组织的人吗?”纪雪梅说,“拯救者联盟,不是恐怖组织……”
“那它究竟是做什么的?”
“它是……它是劝诫人们离开虚幻的三界,回到现实世界中生活的一个组织,”纪雪梅终于说道,“二十多年前,我在梦谷里是一位法医,看到很多人因为精神崩溃而自杀,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小舅,也因为适应不了现实与虚拟世界的巨大反差,痛苦不堪,最后点燃了自己,活活被烧死……”
阿旦静静地听着。
“我很伤心,决心从此远离三界,”纪雪梅接着说,“正好这个时候,拯救者联盟有人找到了我,让我了解到有这样一个反三界的联盟,想把人们从虚拟世界中拯救出来,我就加入了这个组织,并认识了你的父亲安子清。你的父亲为了让我从弟弟死亡的悲痛中解脱出来,经常带着我通过躯壳替身来到栾湖镇散心,我们还说好要离开梦谷,以后就到这里来生活,谁知道……你的父亲在想要破坏三界系统的时候,被机械警察找到了,你的父亲就……从家中的阳台跳了下去……”
“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很睿智,似乎无所不知,”纪雪梅说,“同时,他也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他并不是警察们所说的什么恐怖分子……”
“我要怎样才能跟拯救者联盟的人联系?你们平时是怎么联系的?”
“你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更多的了解这个组织,”阿旦说,“我的一个朋友,因为写了一篇宇宙模型的论文,差点被炸死,我想知道这事是否跟拯救者联盟有关,我们想要找到幕后的凶手,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都是联盟的人找到我的,我很少主动跟联盟联系,”纪雪梅说,“我只是想离开三界,并不想从事什么活动……”
“爸爸生前有什么朋友吗?比如说刚才的那位,他是谁?”
“你的父亲在联盟里是组织者之一,自然认识不少人,刚才来的那人不知是不是其中之一。”
“好了,我知道了。”阿旦点点头。
“你怎么样,在梦谷还习惯吗?”纪雪梅担心地看着他。
“不太好,最近一大堆事,很麻烦。”阿旦有点头疼地说。
“做不了就回来,别硬撑,”纪雪梅说,“这里不缺你吃饭的一双碗筷。”
阿旦一听泪水差点下来了。他得控制住自己。否则,如果他在梦谷这边流下眼泪,那么在栾湖镇,躯壳替身仿生人也会流下眼泪。
“嗯,我知道,”阿旦说,“放心吧,妈,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妈,能为我弹首曲子吗,我想听您再弹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
纪雪梅透过老花镜,认真地看着他。
“你真的没事吗?”
“妈,我真的没事,我只是想听您弹首曲子而已,放心吧。”
纪雪梅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她走进屋里,在钢琴前坐下来。这么多年来,那架施坦威钢琴还是那么锃亮,一尘不染。
阿旦帮母亲打开了琴盖。
纪雪梅把手指放在琴键上,熟悉的旋律轻轻响起。
是那首曲子。水边的阿狄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