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课时，如月按杨校长说的，带了一床垫单和单被放在他的办公室，平时她也没细细观察过这间办公室，房间不大，大约十平方米，南北都有窗户，采光通透，这是学校围墙的一部分，这里一排房子是校长和主任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排在进校门的最后一间，连着学校的厨房，外面的对面就是马路，里面的对面是一年级的三个班级，初一年级都是一层砖瓦房，初二和初三年级是学校大门进去正对着的三层楼房，每层有二个教室，每个年级三个班。教学楼边上是操场，操场后面是田野。
晚上放学后，如月的父亲张大海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
她立在门口看到父亲第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不等她开口，张大海说“散学啦！”“嗯。”如月只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喉咙就像被鱼刺堵住了一样，再不能开口说出第二个字，多少辛酸与苦楚，此刻连泪水都不敢流出来，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也不能让父亲担心。
“爸爸，你怎么回来了？”如月惊喜地问到。
“爸爸想你了就回来了。”张大海笑着说。
正说着，刚好杨校长推着自行车走过来。
“张如月，这位是？”杨校长问到。
“校长，这是我爸爸。”
“校长！您好！”张大海打量着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清瘦高大，背微微有点驼。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衣短袖衬衫，黑色西服长裤，脚穿黑色皮鞋，皮鞋并不是擦得很亮的那种，推着一辆凤凰牌二八自行车，车座位后面里夹着一个公文包。
“你好，刚好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先跟我去办公室坐一下吧。”
“好的。”张大海一脸疑惑地答道。
“张如月，你先到教室等我们一会。”
“好的。”
杨校长把张大海带到自己办公室，向他说了昨天如月晕倒的事。
“校长，您不说，我都不知道她晕倒了。说了您可能都不相信，昨天晚上我梦见她掉水里了，等我把她捞起来，怎么叫也叫不醒，于是早上天不亮就坐车赶回来了。”张大海含着泪水说。
杨校长沉思了一会说：“具体情况她也不愿意说，想打电话给你也联系不上。正好今天你就回来了，或者这就是父子连心啦！”
张大海接着说：“年初这孩子就说不想上学了，同村有个女孩和她是同学，去年就不上学了，过年来家里找她玩。并说在上海打工，赚了一些钱之类。她就和我说也想去打工。”
杨校长急着说：“读书可千万不能停，她是个好苗子，我昨天问了她们班的班主任，说她学习还是很努力的，虽说不一定能考上最好的高中，但普通的高中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这最后一学期，老师们反应她成绩下降得很明显。”
“我和她妈很早就分开了，这孩子跟着我受了不少苦。现在种田也赚不到钱，今年年初想出去打工赚点钱，再三询问她一个人在家行不行，她说没问题，我这才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虽然心里是很担心，但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当是磨练磨练她。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太节省了，不舍得花钱，不舍得吃。”张大海哽咽着说。
杨校长沉思了一会说：“本来我是想让她住在学校，但感觉一个女孩住在这里，也不是很方便。您看要不这样行不行，让她搬到我家去住，正好我家有个空着的房间，如果您放心的话，今天晚上就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您能这样说，真是我们的福气，能遇到这么好的老师。我真的太感谢了，到您家就怕打扰你们。”张大海真的从心里觉得遇到一位好老师，而且还是校长。
“我家现在就三口人，我和老伴还有一个小孙女。儿子和媳妇都在外地上班，过年才回来。”杨校长笑着说。
尽管她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但命运总是这样，有些苦难是一定要受尽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是黛玉的心思，唐僧的精神，人生就像取经一样，经历一关关的磨难，最终才能取得真经。如月心想，唐僧再难，关键时刻总有神仙菩萨相助，而现在那个菩萨应该就是杨校长，中考就是这一关的妖魔鬼怪。
杨校长家在西边，路两旁是金黄色的稻田，这里一年耕种两季稻谷，早稻已经成熟了，就等着放暑假收割了。西阳西下，一轮巨大的红日在迎接着她，如月感觉像极了去西天取经的路，心情是豪迈加激动的，相比之前的辛酸，此刻她充满了对未知的期待，但同样也有些许的担心，毕竟是去一个陌生的家庭生活。她坐在杨校长骑的自行车上，看着父亲在后面骑着自己那辆红色的凤凰牌自行车。车后座位上载着如月的行李，只是简单带了三套换洗衣服加洗漱用品，全部都装在一个脸盆里，她的洗漱用品也是极简单的，一条红白条毛巾，一根蓝色牙刷，一盒芳草牙膏，还有一小瓶飘柔洗发水。
张大海骑着自行车面无表情地跟在杨校长骑的车后面，此刻他的内心是痛苦且平静的，生活已经将这个四十四岁的男人磨砺得失去了棱角。大约骑了二十分钟，经过一个小池塘，远远望去有一个像蒙古包的一样的村庄，那里有一片树林，分散着很多人家，杨校长家就住在那个“蒙古包”上坡的地方。
那是一幢二层三上三下楼房，外面贴着白色的瓷砖，暗红色的瓦顶，门前两边各有一棵桂花树。
杨校长进门后便客气地说：“你们先坐一会，我去倒点开水。”说着转身进了堂屋后面的门，那门没有真正的门，只是布帘拉了一半，那是后面的院子，厨房就在那里。
张大海解下行李拿到客厅，杨校长说：“如月你把行李带上，我带你到楼上的房间看一下。”
“好的。”如月拎着行李就随杨校长上楼去了。那楼梯铺着木地板，一直延申到房间，如月感觉灰姑娘进了宫殿一般，一切恍如在梦中。
“这是我儿子和他媳妇的房间，旁边还有一间客人的卧室，你可以随便选择一间。”
“我选客人那间卧室。”
“好的，那边西晒，一会我给你拿一台电风扇过来。”
“谢谢！”
“那你先收拾一下，我先下去了。”
“好的。”
如月放下重重的书包和轻轻的行李。打量着这间客房，虽不及刚刚那间主卧的富丽堂皇，但却有一股浓浓的书香气。客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非宁静无以致远，非淡泊无以明志。”还有一幅***的《长征》，看字迹应该是校长本人写的。墙角的书柜里整齐地摆满了书籍，如月兴奋地走过去，有薄的，有厚的。有长的，有宽的。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红楼梦》和《西游记》，然后是《朝花夕拾》和《童年》。
如月像一下子掉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些书她也没钱去买，而如今就在她的眼前。
考虑到刚来，她想着晚上有的是时间可以看。便简单收拾了一下，夏天的床铺只需要一张凉席和一床单被就可以了。如月将自己带的一块蓝白色的干毛巾放在枕头上，拿出被单放在床上，便下楼去了。
如月下楼站在堂屋打量着墙壁上相片框里的相片，那里有很多合影，中间相框是每一届学生毕业时的合影留恋。边上其他相框里有年青的一家三口合影，有一家五口的合影，还有小孙女的独照。如月心想，这样的一家真幸福啊！
正沉思着，张大海提着一大袋东西进来。
“爸，你怎么找到小店的？”如月很新奇地问。
“刚骑车我就在一路看，刚好看到路边就有一个小店。”
张大海想着第一次登门拜访，总要带点礼物意思一下，更何况校长现在是恩人，在救济他家，以后这十几天还要靠他们一家照顾自己的孩子，先不谈照顾，单就这份心意，已经让他从心里感激不尽了。
“唉呀！你怎么还买东西呢？真不能收，一会带回去啊！”杨校长突然感觉到不好意思了。
“校长，这都是应该的，您都这么帮我们了，这就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您要不收，我真的不好意思吃这饭呢！”
“你看看，这太客气了！你们先喝点茶，我去叫厨房再多烧几个菜。”杨校长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爸，你怎么知道要买那些东西的？”如月不解地问道。
“我在学校时，递给校长一根烟，他虽然没抽，但也没拒绝，而是把烟夹到耳朵后面，我想他是抽烟的。刚一进门，看见茶几上只有一瓶酒水，估计他不太喝酒，应该是给客人喝的，所以我只买了一瓶酒，一条烟，其他是给他孙女的水果。”张大海轻轻的对如月说道。
诚如《红楼梦》里的一幅对联所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如月心想父亲虽然不识字，但待人接物却是客客气气的，而且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夏天的天总是黑得比较晚，张大海出门抽了一支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个村子的人门住在马路两边，各家的门都朝向马路，屋子后面是一片片稻田，房屋之间有层次不齐的大树。夏天的晚风吹在他脸上，心中五味杂陈。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女儿孤苦度日，女儿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不禁让他感觉对生活的无可奈何。
杨校长端上来一大盆排骨冬瓜汤，随后校长夫人也端上来两份炒菜，一份青椒炒香干，一份咸菜炒肉片。校长随后又端上来几个菜，清炒蔬菜，红烧鱼，水蒸蛋。
“你爸爸呢？”
“在外面呢，我去叫他。”
“嗯，叫他进来吃饭吧！”
“爸爸，吃饭了！”
“来了！”
八仙桌在堂屋正中央，农村的规矩是长辈或者客人坐在八仙桌的最里面，面向大门。杨校长拉着张大海同坐上位，张大海极力推辞，硬是让杨校长和他夫人一起坐在上位，他自己单独坐在他们的左手边，如月和校长孙女坐在右手边。
“乐乐，今天家里来客人了，你要叫一下人哦！”杨校长一脸宠溺地对着小孙女说道。
“乐乐几岁啦？”张大海笑着问道。
“5岁了！”
年龄确实有点尴尬，叫张大海爷爷感觉又没那么老，叫叔叔感觉又比杨校长晚一辈。
杨校长笑着说：“乐乐，叫对面那位小爷爷，叫边上的小姑姑。”
“小爷爷！小姑姑！”乐乐奶声奶气地叫着。
大家都被这个可爱的小女孩逗笑了！
如月很久没有吃过这样晚饭了，不光光是饭菜很丰盛可口，而是她觉得唯一的亲人就坐在对面，这让她吃得格外舒心，她吃得很饱，至少此刻她什么都不用想。
杨校长问张大海喝不喝酒，张大海说平时喝一点，但今日刚回来，一会还要骑车回去，就不喝了。杨校长看他说得在理，也就不再劝酒了。
吃完饭，如月帮着收拾了碗筷，走到后面的院子里一看，后面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柿子树，墙边墙角种着各种花草，天色已黑，但那盆鸡冠花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火红火红，穿过院子，对面是厨房，厨房也是收拾得井井有条。
“你几岁啦？”校长夫人亲切地问道。
“十六。”
“哦，那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叫我师母或阿姨都可以。”校长夫人打量了一下如月。“你太瘦了，要多吃点饭！”
“好的，师母！我来洗碗吧。”
“不用！不用！你去写作业吧，马上要考试了，作业多的。”校长夫人把如月推出了厨房，如月转身看着这个身材微胖的女人，黑色齐肩短发，稀疏微卷，大约五十多岁，说话得体，语气中肯。
如月虽然是见过世面的女孩，但为人处事还不够圆滑，这大体和她的经历有关，亦或是和她看的课外书有关，她觉得自己说话像林黛玉，又像是鲁迅，所以平常她不爱说话。其实她心里是想说您辛苦了，但嘴巴上却说不出口，转身回到堂屋。
“乐乐！爷爷送你去看一会动画片好不好？”
“好！”
杨校长把乐乐安排好，回到堂屋。此刻只有他和如月父女。
“张如月，中考志愿，你打算怎么填？”杨校长和张大海相互点上一根烟。
“今天刚好有机会校长问你，你让校长给指点一下。”张大海笑着对如月说。
虽然她不喜欢烟雾缭绕，但没办法，她静静地坐在靠门那一方，思考了一会。
“我想报考中专。”如月低着头说。
“我问过你们班主任，他说你这段时间努力一点，考高中应该没问题的。你为什么想考中专呢？”杨校长一脸疑惑地问道。
“是啊，有什么问题就请教校长，这些东西，爸爸也不懂，也帮不了你。”
如月心里想，如果考上中专，三年毕业后就能工作了，工作了就能赚钱了，自此这个家庭就是两个人赚钱，父亲也不用那么辛苦地在工地上打工了。但她现在不能说这些，如果她这样说，父亲肯定说砸锅卖铁也要供她读书。
“我觉得自己考高中危险的，就算考上了，还要读三年，三年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学。所以我想考中专，至少可以学到一技之长。”如月说得很平淡，像是深谋已久。
杨校长深吸一口烟，吐出烟圈，沉思了一会，慢慢地说：“你这样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去年中专分数线还挺高的，前几年中专更是难考，一个学校也就几个名额。但今年形势不对，中专学校似乎一下子多起来了，以后就业情况也是难说啊。”
“嗯，所以我觉得选择一个好的专业很重要。”
“那你是想好了要选的专业了？”
“我打算报计算机专业。”
“校长，您看看她一个女孩子，学什么专业比较好呢？”张大海身子向杨校长那边倾斜过去问道。
“我听说这两年卫校不错，如果你铁了心要考中专，可以选择卫校。”
“卫校出来是做什么的呢？”张大海好奇地问道。
“卫校里面也有很多专业，这两年妇幼比较火，出来可以先去医院妇产科实习。”
“那是不是像医院里的接生婆？”
“嗯，但比她们更专业，以后这个工作肯定很好找。”
“如月，你的想法呢？”如月被父亲一问，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能说自己讨厌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闻到它们仿佛要窒息。便问道：“那哪里的卫校比较好呢？”
“我以前去过六安工作过，那里有个卫校还挺不错，如果你有意要考，要好好复习了，那里的分数线估计比普高还要高一点。”
“嗯，好的。”
“如月，那爸爸就先回去了，你在校长家要听校长的话，明天爸爸就直接回江苏上班了。等你考完试，就来找爸爸，到时候我打电话到村口那个小店，你考完试记得去他家问我有没有打电话，我一般是中午12点打过去。”张大海说完这一番话后又转身对杨校长说：“这孩子在这就要给您添麻烦了，其它客气的话，我也不会说，真是遇到您就是我们的福气！”
“客气了，她在这里你就放心好了！路上注意安全！”杨校长笑着说。
“爸爸，那我把家里的钥匙给你。”
“不用了，我这里也有一把。每天骑自行车要注意安全，靠马路右边骑，一定要慢一点。”张大海再三叮咛嘱咐。
“好的，天也黑了，那我也不多留您了。如月，送送你爸爸！我去看一下乐乐。”
“好的。”
夜晚凉风阵阵，张大海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满天繁星。“明天是个大晴天。”
“爸爸，你不会怪我吧？”如月怯怯地问，她担心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还让自己的成绩下降了。过年父亲临走前自己答应的这两样都没有做到。
“傻孩子，爸爸怎么会怪你呢？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就好，其他的爸爸一点都不奢求。”张大海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到：“无论如何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嗯。”
“在校长家，一定要注意说话分寸，要勤快一点，别人家再好，也不如在自己家里自由。古话说得好：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的狗窝！”
“嗯，我晓得了。”
“记住，一定不要给人家添麻烦，自己的问题自己想办法解决，遇到问题要学会动脑筋。”
“嗯。”
“那你先回去写作业，早点休息，不要送我了。”张大海说完大步向夜色中走去。
夜幕下，如月瘦小的身影在满天繁星下伫立着，前方有一轮明月陪着张大海渐行渐远，直至那模糊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如月回到杨校长家，突然就有一种拘谨，杨校长仿佛看穿她的内心，亲切地说：“张如月，来了就把这当自己家一样，不用考虑太多，你先去洗澡，洗好澡上楼去写作业。你师母已经把水烧好了。”
“好的。校长，楼上的书我可以看吗？”如月弱弱地问道。
“可以啊！前提是写完作业，不要影响到学习。”
“好的！”
如月洗好澡便上楼去了，她坐在书桌前，这张桌子比她家那张更大更平，她看了一眼书柜里的书，拿了一本《西游记》，以前都是暑假在电视上看《西游记》，如今能看书，实在是让她激动，虽然没有白话文易看，但书中故事情节与脑海中的电视剧画面能溶合，却给了她不一样的体验。她放下书本，迅速打开书包，把作业快速做完。收拾完书包，她又拿出日记本，今日只草草记了：爸爸回来了，住到校长家。
然后如月就兴奋地打开书柜，那一瞬间，她忘记了一切，全新的文字让她有着前所未有过的感觉。她想起教室里贴在墙壁上的一句话，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高尔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