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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王维

杜甫缓缓走出太极殿,回头看看这高大巍峨金碧辉煌的大唐中心,心想自己从35岁来到长安,如今已然十年有余,兼济天下眼看无望,独善其身却又放不下满腔抱负,这自负的一身才华难道只会写几篇歪诗吗?太白尚有雄心为君谈笑净胡沙,自己陪伴君侧,为何却无济世救民,治国安邦的良策献与皇帝,也无统兵出征,讨贼平乱的本领,莫非自己真的是一无是处?想起高适谋略得当,为天子镇抚一方,数年之间,高下犹如云泥,那份眼光和策略,是自己没有的;而郭子仪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却还是谨小慎微,委曲求全,这份心思自己更是万万没有的。或许自己的能力实在是配不上心中的壮志吧,想到此处真是万念俱灰。转念又想,术业有专攻,如今陛下圣明,即使我现在品级低微,只要忠心为国献策,为民请命,如先朝魏征一样,也能流芳百世,比起封侯拜相,更有意义,也更适合自己的脾性。杜甫在太极殿门口,就这样一边怀疑自己一边安慰自己,心中波澜起伏,实不下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其实人到中年,落魄潦倒,不免怀疑自身,甚至放弃理想,混迹于市井之中,蝇营狗苟以度残生,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只是杜甫如今虽然怀疑自己,却还不到彻底放弃的时候。杜甫更不知自己现在所不在意的那些歪诗,在时光的长河里,给自己博了一个比封侯拜相更显耀更光彩夺目的名称——诗圣!而且还会一直流传下去,而刚刚那些与他同殿的帝王将相,却只能挤在历史的角落里,偶尔有人来翻看,也是一地的灰尘。

过了一会,杜甫终于勉强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觉得要在左拾遗这个位置奋发有为,做一个很有前途的谏官。回过神来,却见太极殿外披发赤足跪了二三十人,定睛一看,还有一个老熟人:王维!

王维21岁就中进士,又精通诗画音乐,名扬天下。后来宦海沉浮,慢慢的就学庄信道,参悟禅理去了,可惜不知道是参悟的不彻底,还是大隐隐于朝,叛军攻陷长安的时候,他已经是正五品的给事中,官职比前后脚被俘虏的杜甫高了不知道多少。叛军虽是胡虏居多,可对挣钱一点不含糊,五品的王维赏银肯定比没有品级的杜甫的赏银要多很多。于是,没有赏银的杜甫连叛贼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大摇大摆的逃出长安。而赏银高的王维,享受五品官员应该有的待遇——严密看护,押送洛阳。待遇高,有时候也不是好事。

到了洛阳,安禄山虽然在军事上战胜了太上皇,但是在文化上早就被太上皇彻彻底底彻头彻尾的征服了,心中早就惦记着太上皇的那套梨园班子,吹拉弹唱,衣袂飘飘,婀娜多姿,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王维是什么人?看见别人的画,就知道画中人弹的是《霓裳羽衣曲》,在岐王府弹个琵琶《郁轮袍》,连公主都惊艳了。这样的人,安禄山一看,比打下一座城池还高兴,麻溜的解绑封官,安慰王维好好的做乐丞这个更有前途的官。可当了叛军伪官的王维不甘心,心想塞外胡虏,你们驾驭牛马,得心应手,如臂使指,我不能对牛弹琴啊。于是瞅着机会跑了一次,只可惜名声太大,被守城的士兵抓回来,又挣了一次五品官的赏银。安禄山也是没办法,实在找不到比他更懂音乐的人,只能再解绑封官,再好好安慰鼓励,让他好好的做乐丞这个很有前途的官。王维还是不愿意对牛弹琴,就想吃药把自己弄哑算了,不知是平时吃的丹药太多,身体适应了,还是道术修为不够,丹药倒是吃了很多,但是除了拉稀,其他都好,至于肉身飞升,更是没有丝毫迹象,连渡劫的天雷都没见过一次。跑又跑不掉,药石又罔效,到了此时,王维也只能当反贼安禄山的官了。可惜后来之人不知道这事,很多才华不及王维一根头发的人,写了很多篇煌煌巨著描述成仙得道的唯美优雅,真不知道,这方块字究竟怎么得罪他们了?莫非仓颉造字,哭的就是这些人?

两年以后,披发赤足跪在太极殿前的王维,正在感慨自己总是官运太好的时候看见了官运总太不好的杜甫,准会想起反贼押着他们去监狱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狱友相见,热泪盈眶,说起那窝窝头,真是菜里没有一滴油。

当下两人也不敢过多忆苦思甜,王维拿出一张纸交给杜甫,就继续感慨去了。只是慌了杜甫,不知道该找何人搭救王维。匆匆看了一下王维给的信: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杜甫也是救人救出经验来了,知道就凭这句百官何日再朝天,王维也能免个死罪了。心里又觉得会写诗还是很了不起的,关键时刻能救命。他这一高兴,倒是忘记了李白写诗差点把命丢了的事,真是天真烂漫。杜甫拿着这首诗倒没有鲁莽的马上要求面见皇帝替王维求情,而是去了中书省。救人是要讲究策略的,郭子仪刚刚教过他。

到了中书省,见了房琯,说明来意,拿出证据。房琯问道:可是诗画双绝的王摩诘?

“正是”!

“我那崇仁坊的宅邸倒是正缺两幅画,要是能请摩诘动笔,当真蓬荜生辉了”。

王维的画,世人评为第一,宰相大人说的这么谦逊,杜甫自然知道营救更有希望。就请房琯代为呈上这首诗给皇帝,陛下念着王维身在贼营心在唐的这份忠心,应该也不至于判死刑。

房琯笑笑说:子美古道热肠,能与你为友,可比得季布一诺更强。不过献诗求情,还需再等几日。

杜甫不解的望着房琯,房琯笑笑道:中书省刚刚收到一份捷报,河东节度使李光弼在太原大败叛军,派太原少尹王缙前来报捷,算算日子,应该三天之内就到了。我若是没记错王缙应该是王维的亲弟弟,太原是我朝龙兴之地,如此大功一件,皇帝必有封赏。界时由我献诗求情,王缙以本身所获赏赐作保议罪,子美你再叙说当日被囚不屈情形,如此三管齐下,定可保无虞。

杜甫思量一番,知道房琯说的办法最为稳妥,赶紧起身谢过丞相大人。

过了两日王缙果然从太原来报捷,三人在殿上乘着皇帝高兴如此表演操作一番,却见皇帝拿着诗说:朕之前在行在就听过了,今日才知是王维所做。他被贼裹挟驱率,更不曾为贼出力,王缙既然愿意以爵位官职为兄议罪,那就无罪开释,任太子中允吧。三人本想求个不死已是大喜,不料皇帝还封了五品官,当真是出乎意料,惊喜不已。

杜甫一边谢恩一边想,皇帝在行在时,百事繁忙,与洛阳城内更是音信断绝,怎么知道这首诗的呢?就连我这个闲人也没听过呢。后来杜甫问起王维才知道原来王维把诗谱上曲,教给了当时在洛阳的乐人伶人,慢慢传唱,不知怎么就这么传到了皇帝耳中。

王维若无诗才,自然没有写不出这救命的诗,若无乐才,也就谱不出唱诗的曲,若无画才,宰相大人不见得愿意伸出援手。可见,这艺多不但不压身,还能救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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