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往昔(下)
那天送铃未央回去的时候,人已经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杜若原本提议带她去府上的客房住一宿,被人家婉拒了,理由还挺正人君子,“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住旁人家的房间,唐突了。”
杜若拿她没办法,只得抱着人大晚上的走夜路回了绣坊,一路上还得找些话题给她提提神,省得她睡得不省人事,徒留自己一个人尴尬。
“你见了谁都这般没有戒心的么?”
“唔?什么意思?”
“......以前有没有人像这样把你送回来?”
这回铃未央沉默了一会儿,道,“往常他们都争着约我出去,我一般都回绝的吧......来这京城,也就和三公子出去过。”
这回轮到杜若愣了,他轻轻将怀里的女孩搂紧,生怕夜半风大又把人吹醒了。“以后三公子罩着你好不好?”
铃未央往他怀里缩了缩,轻笑,“三公子怎么罩着我?我的场子都来看着?”
杜若楞了一下,随即道,“好,若是你的戏改了时间,就差个人知会我一声。我尽量不缺席,好不好?”
铃未央莞尔。
唱完了戏还和旁人吃完饭到半夜的结果就是,第二天非但起不来床,还对戏班子里的伙食还挑挑拣拣。
他们箐瑛楼的规矩,若是在台上唱砸了戏或者是早晚功课做的不认真的,一律都被罚去了晚饭,一来旦角儿本就不必吃太多,得保持身段,二来箐瑛楼的伙食相比其他戏班子好上不少,光是在旁边看着,就能让人馋得不行。
梅铃有大小姐脾气这整个箐瑛楼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偏人家还功夫到家,被班主师父捧在手掌心里,更何况,人家怎么吃都胖不起来。那身段整个戏班子除了师父和大师姐也就数她能拿得出手。
不过,她这会儿误了早课,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匆匆忙忙洗漱完换上一件粗布的衣裳在后院子里同生角儿一样练打戏。饶是忙忙碌碌练了一个半时辰,一抬头却见先前想留着给杜若的那朵芍药给她打下了了,正扑落落的下着花雨。
铃未央拿袖口轻轻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还没顾得上心疼花,就已经瞧见人了。
铃未央也没想到杜若这一天会来瞧她,她一身旧衣裳,长发随意地束着,手里还捻着残花,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这么一愣神就耽误了离场的最好时机,眼看着杜若笑吟吟地走了过来,铃未央料想着在自家院子里丢人,自己也是一身的好本事,干脆也没躲开。
“三公子。”铃未央说着,心里想着这芍药还挺配的上他这样的翩翩公子,她心里这样想的,手也没闲着,真的把花别在那人的鬓边,杜若依旧笑着,铃未央却愣住了。不得不说,着实不突兀。
杜若见她愣住了,在她耳边打了个响指,笑道,“不解释一下么?”
铃未央的脸倏地一下就红了,好巧不巧正巧一旁走过她一位师兄,调笑道,“哟,小师妹,芍药遗美人啊?这眼光不错啊。”
铃未央被他一打岔回了神,匆匆忙忙把人拉回屋里,隔着一道屏风和门帘,她吩咐绣坊里的小丫鬟好生招待贵客,自己收拾整齐了才出来。
杜若正喝着茶,一瞧见她回来了,只是看着她笑,茶到嘴边也忘了下口。
铃未央腼腆一笑,“三公子怎么就突然来了呢?未央......”
“铃老板很用功,是我来的不是时候。”杜若是见识过了铃未央随便逗一句都能脸红的薄脸皮,立马抢白道。
铃未央莞尔,她本就喜欢聪明人,说话不费劲,还省得她浪费口舌。
杜若递过来一个小食盒,铃未央打开一看,是热气腾腾的雪梨粥,铃未央低头抿唇一笑,“三公子有心了。”
杜若看着她慢腾腾地喝粥,支着下巴看着她,铃未央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轻轻点了点嘴角示意自己吃完了。
杜若当即也顿了一下,道,“杜某没事,就是想到昨晚耽误姑娘休息了,顺路来赔个不是,没想到......”他抬手扶了一下鬓边的花,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意思点到了,铃未央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不喜欢就还给我。”说着还真的伸手去要。
杜若躲开没能给她拿到,“三小姐不厚道啊,送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两个人打打闹闹,不过多时杜若就告辞了。
杜若身为泽城杜家的公子,平日里的功课从来不敢含糊,上一次来看她真的只是顺路而为之。铃未央怕他破费,她嘴上不提,每周发了银两都她都照例会请杜若出去吃,铃未央每周只有一场轴戏,杜若必然会到场,他悄悄地来,散场之后再悄悄带着铃未央走,末了晚上还得悄悄地把人送回来。
铃未央随着箐瑛楼在京城唱了两年的戏,从默默无名的小旦角儿到名声不亚于她师父的角儿,杜若都一直陪着她。
花开花谢,花落花飞,再到第二年枯枝重绽,铃未央的身边始终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叫杜若。
因为杜若的缘故,她还结识了一位写戏本子的才子,谢家的二公子,谢霖,纤霖先生,不比梅家和杜家书香门第,他家倒是做官的。
铃未央也时常揶揄他,“你要是写戏本子没个成就,是不是就只能回家子承父业?”
谢霖也不谦虚,“你和你师父的新戏可都是我的戏本子!我的戏不好,您还是另请高明吧您哟。”
往往这个时候杜若就要站出来和稀泥,“两位消停点,信不信你俩前脚在这吵,后脚就有人传言说你俩不合,乘机撬墙角?”
铃未央并不在意这一点,笑道,“未央唱戏,从来都只唱戏中人,戏中情,台下人怎么议论,怎么评价,未央都不在意。”
戏中人的悲欢离合,台下人的评说又怎能贴切?
当局者迷,旁观者就一定清明么?
铃未央轻笑,她身旁两个人也是知晓她的脾气的,这位大小姐唱戏,只是为了喜欢唱戏,能够有一个地方唱戏,不管台下的座儿怎么看她,怎么评说。
她千里迢迢离家千里到了这京城,她不求知音,只是为了这戏。
旁人捧她的戏,她不在意,旁人不买她的账,只要开了嗓她就一定会唱完,哪怕座儿喝倒彩,影响了今日的收益。
她身侧的两个人之所以还站在她的身后,一个是真真切切喜欢千人一面的梅铃,另一个是真的觉得她有才,愿意给她写戏本子。
就在第三年的末尾,却莫名出了岔子。
虽然杜若总是看不惯班主教训门下小生的行为,铃未央在一旁也不去看,只是淡声道,“戏班子都是这样的,一句戏一棍子,唱的不好就继续打。求情?这是为了他好,求情来做什么?若是真的熬不住,就证明不适合吃梨园行这口饭。”但每每铃未央有轴戏,杜若都会早早地到,给他家娇生惯养的三小姐描唇。为了这件事铃未央不止一次说过,“搞得和举案齐眉一样,也不知道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杜若也笑道,“杜某要是能得了三小姐,那自然是杜某得了大大的便宜。”
铃未央只道他油嘴滑舌。
两家本就门当户对,一个三公子,一个三小姐,若真是能够凑成一对,倒也是对让人羡慕的鸳鸯。
至于这事迟迟没有动静,原因只有一个,铃未央铃老板算得上半个江湖儿女,是要在江湖上浪迹的,杜若不愿有什么条条框框的规矩牵绊住了他心头的朱砂,即便牵绊是他自己也于心不忍。
只是这一日,杜若同谢霖俩人迟迟未至。铃未央心头不踏实,这天晚上本是说好了同师父搭一出戏,她匆匆忙忙地找了上回调笑她的师兄顶替,拿了披风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好在她没失态多久就碰到了谢霖。
谢霖原本想扯个谎就把她瞒过去,但是看着那人微微发红的眼眶,三寸不烂之舌在那个时候硬是出了岔子。
铃未央何等聪慧一个人,根本就懒得去听他的废话,单刀直入主题,“杜若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找他的麻烦了?”
谢霖原本支支吾吾地不说话,铃未央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二公子,劳驾让开吧,您说不出个所以来,我亲自上杜家问去。”
谢霖长话短说,只说是杜家得罪了洋鬼子,被人给绑了去了,只要人没事就不算是什么大事,那边只说是要他们派一个姑娘家来谈何。铃未央想都没曾想,张口就问了杜夫人地址。
夫人拽着她的手,劝道,“梅姑娘,我知晓你的心思,可对方是拿着枪的,咱家就是再窝囊,也不能让你赴汤蹈火趟了这摊浑水。”
铃未央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却很坚定,她拿了磨尖了柄的发簪重新挽了头发,“我若是不去,难道还让夫人拖着病躯,或是四姑娘一个襁褓里的孩子去不成?”
铃未央本是抱着夫唱妇随,若是杜若活不成,她陪他共赴黄泉的心态去的,她到了以后才发现这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会是一场风流债。
是那个洋鬼子看上了杜若,杜若也会很客气,只道自己心尖上有人了,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对方直接把人掳走了,还说要杜若他相好的亲自来赎人。可谁曾知晓铃未央人都来了,甚至乖乖巧巧地放弃反抗让他给绑了去,那洋鬼子反而又开始反悔不肯放人。
铃未央心里不耐,嘴上却同对方打太极,“阁下说笑了,未央既然胆敢孤身一个人前来,自然也是不怕您的枪子儿。您费了大周折让我来,就说要未央做什么吧。”
那洋鬼子瞧见铃未央那张俊秀的脸,原本不熟练的中文说得更加不利索了,“你......你宁可看上一个小白脸也不愿意跟了我?”
杜若很平静,“我不想听到你污蔑我的心上人。”
只那一句话,铃未央就觉得这一生哪怕真的折在这里了,她都心甘情愿。
“我不管,今天你们俩这能走一个!至于另外一个.....”.他阴森森地笑了一下,“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铃未央心头一凛,借着微弱的火光,她看清了她被绑的地方,她正对着她最熟悉的戏台子。只是不知道为何,绣坊里空无一人。
铃未央冷笑一声,“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只不过过了今日,你未必还有命能活着回到你的故土。”
铃未央那句冷嘲刚刚落下话音,就挨了那洋鬼子一个大嘴巴子,铃未央一个出了名的1角儿,哪有人敢动她这张脸,她轻轻地抿去了嘴角的血,远山眉一挑,不卑不亢地看着那个人。
洋鬼子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往中间一扔,“既然你这么傲,那我就成全你带着这份傲气去死吧......”
铃未央看清了冷兵器特有的寒光,她心慌意乱地那簪子去削捆着她的麻绳,寒光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若是就这么去了,倒也像极了戏文里那些不得善终的小情侣们。
有一个人重重地撞开了她,箭矢擦着她的脸庞而过,蹭出了一条血珠凝成的线,捆着她的麻绳应声而断,浓厚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去,铃未央的指尖都在颤抖,她有些僵硬地转头去看她身旁的人,那些寒光统统都没入了他的胸膛!
杜若明显瘦了一圈,素白的衣衫上,被红色的血珠和黑色的污迹掩盖,看不分明原先的颜色。
“三公子......三公子......”她语无伦次。
她原本并不相信那个洋鬼子敢动真格的,她甚至都想好了哪怕事后杜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他和那洋鬼子演戏,想看看她的真心,她都不会生气。
可是......
铃未央满手的粘稠液体,她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喊着杜若的名字。她的声音甜又糯,这是杜若第一次听见她唱戏的想法,若是能听见她喊自己一声夫君,那此生便是无悔了。
可惜,他再没有机会了。
那洋鬼子看着闯了祸,和接应的同伴使了个脸色两个人就要仓皇而逃。铃未央抽出了束发的簪子,用力扔了出去,簪子正中洋鬼子的肩头,他闷哼了一声,脚下打了个绊子,头也不回的跑了。
铃未央从裙边扯了一长段布条,杜若虚弱地按住了她的手。
“你......你得好好活着......不......不准随了我去......我......我绝对不会待见你的.......”杜若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慢腾腾地吐完这一场段话,铃未央除了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就只剩下哭了。
鲜血蔓延了出来,鲜红鲜红的,扩散开去,倒是像极了当初她送的那一朵芍药。
她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就有了铃未央披头散发倚在高台上来来去去唱《霸王别姬》里的几句词的事,铃老板就是靠着那时的《霸王别姬》有了比她师父还大的噱头。
但是在台下看戏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再后来再有人问起那天的事,都会得到不同的答案,人们只说是铃老板伤心过度,实在是记不得细节了。
其实也只有铃未央她一个人知晓,她再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一夜发生过的事情,也再也不敢去回忆杜若满身是血的模样。
花有重开时,故人永不还。
有很长一段时间,谢霖几乎天天来绣坊去看看铃未央,生怕她一个想不开真的夫唱妇随随着杜若去了天国,但是真等到铃未央把伤养好了似乎又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往常铃未央还一个脸皮子薄,旁人逗上两句都要脸红半天的小姑娘,如今是出落得款款大方,未语先笑,为人处世都圆润了不少,她还会登台唱戏,台下喊她好角儿的人只增不减,只是她很少再去唱旦角儿了。
她说是为了保护嗓子,一年只开几次旦戏,平日里只唱唱青衣。她也总是在笑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事能够绊住她。
但是谢霖知道她其实根本没有走出来过。
她的笑脸就像是面具一般,她的脸上很少再出现别的表情,她再也不像那个带着人间烟火味道的那个铃未央,却又比那个时候更有人间烟火的气息。
其实她的心早就随着杜若走了,她所做的一切就是让自己看上去更像那个处事不惊的杜三公子,让自己看上去还是个食人间烟火的铃老板,不让人瞧出她早已经是那个碎了的玉,梅铃。
她很少去默戏,唱的戏却一曲比一曲绝,谢霖却看得真切,她只是用那些戏本子里的角儿来充当铃老板的魂。
千人一面的铃未央,说的是铃老板在这戏台子上扮谁像谁,千年戏骨。可也正是因为她丢了自己的魂,才会扮谁像谁,因为她谁也不是,却又好似谁都是。可她也知晓,她永远都演不来梅铃。
当年的那个带着大小姐脾气爱要面子的梅三小姐,永远都回不来了。
同她家三公子一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