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未央
铃绣站在戏台子上,完全瞧不出方才半点愠怒地模样,盈盈水袖一甩,红袖欲掩半颜,拿捏着细软的水腔娇嗔,回首一个眼神留给台下,再华丽的一个转身,活生生的一个小色空!台下人的魂都被她勾走了。
同铃绣搭戏的小生被她的水袖轻轻蹭了一下脸庞,一时间混都快飞出去了,铃绣不轻不重的睨了他一眼,转身一个甩袖,给了那小生反应的时间,小生脸上微红,所幸厚厚的妆容掩盖了尴尬,迅速接上了铃绣的戏。
如此这般的小破绽台下人很难看出,但是那小生知晓同他对戏的铃绣不可能不知晓,这下可算是得罪前辈了。
他提心吊胆地唱完这出戏,战战栗栗地随着铃绣下台卸妆,铃绣却始终没有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卸妆。
小生试探道,“未央师姐?”
铃绣楞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随即看向他,“何事?”
那小生却木木地盯着铃绣的发髻,铃绣不由得狐疑的又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
“师姐......师姐已经不再带那白簪花了么?”
铃绣闻言楞了一下,这个问题方才上场前也有个人问过她。
“你已经摘下白簪花了?”
铃绣颔首,语气平淡道,“一年已过,自然不必再带着了。”
谢霖挽起她的袖口,白净的腕子上什么都没有,不由得惊道,“上次送你的镯子怎的也不带了?”
铃绣轻笑道,“我这是演个小尼姑,哪里用得着什么首饰,出家人,这些可都是带不得的。怎么,今儿二公子没带够彩头来赎我?”
谢霖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只得笑骂一声调皮。
铃绣垂着眼眸,看不清眼底的神情,半晌不语。
小生只当做是他刺中了师姐的伤心事,愈发地坐立不安。
那个小生是当初铃未央执意要留在绣坊的时候问师父讨来的小师弟,在师门里不算出挑,却很能同她这个师姐搭戏,所以师父当下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答应了。铃未央出师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半红不火的小青衣,不但要养活自己,还带着一个类似于拖油瓶的小师弟,可仍谁也没能想到的时候,铃未央非但在汴京城中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她的小师弟也成了个半红的生角儿。
铃未央为什么一定要留在绣坊的原因整个绣坊只有他一个外人知晓。他亲眼看着她的师姐倚在高楼上,就来来去去地唱《霸王别姬》里的那几句词,身上还是那件沾满了血的衣裳,她的脸上手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谁上去劝都不听,一直唱的声音沙哑,满嘴的鲜血,她的脸上还带着干涸的血痕,眼里只有悲意。还是谢霖,谢家二公子偷偷地上了阁楼把人敲晕之后带下来的。
之后铃未央就带上了白簪花,极少登台,嗓子也险些毁了,也就是那个时候铃未央唱的《霸王别姬》红透了半边京城。
梨园自古以来有规矩,若是戏子在台上当场相中了哪位老板送来的彩头,这位老板这一天就可以带人走。铃未央带上了白簪花,意喻着要给那个人守丧,她一个无名无分的小姑娘片子要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守丧,她的师父一听说就炸了,抄起板子就打,铃未央也是不卑不亢地挨着,一声不吭。她师父下手狠,铃未央那时候身子弱,被打的当场吐了口血,那白簪花上也溅到了一星半点,师父拗不过她,也只好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即使铃未央戴上了白簪花,一眼都不看戏迷们送来的彩头,她那些痴迷的戏迷依旧源源不断地给她彩头,拦也拦不住。
铃未央换上了碎花的袄裙,正红色的马面裙,草草地披上纯白的披风,末了,她看着黎青,轻声道,“我一个无名无分的只能为他带一年的白簪花,现在时日已经到了,我摘了花,有什么问题么?”
黎青呆呆地看着他的师姐,一时间忘了手上的动作。
铃未央没搭理他那副傻样,轻轻一哂,小蝶替她撩起门帘,她顶着台下人的呼声,回到了台上,抿唇一笑。
看客们不知从何处得来了铃未央已经摘下白簪花的消息,这会儿投彩头倒是一个比一个来劲。铃未央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人来疯,随即她看到了一对玛瑙的长耳坠,她俯身拾了起来,轻轻掸了掸上面沾染的灰尘,还没来得及起身,纤细的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铃未央有些惊讶的抬头,却对上了谢霖一双带着笑意的眸子,谢霖手腕上稍一使劲,把人往怀里一拉,另一手稳稳地托在她的腿弯,在众人的惊呼中,把人稳稳地横腰抱起,往绣坊外走去。铃未央似乎是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攥着耳坠的手搭在他的脖颈上,头微侧靠在他的胸膛。
台下的人悻悻地散了。
等到走出绣坊的朱门,夜半的风雪一下子席卷而来,谢霖一手替她拢上了披风,一边在她耳畔轻声道,“你轻点,勒死二公子了。”
铃未央的只觉得耳边有些痒,耳尖微微泛红,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了的,却依言松了手上的力道。
“这耳坠,挺好看的。”铃未央冷不丁地出声,谢霖微微一顿,随即抱着她继续往前走去。
“这是二公子陪杜三一起去买的,本来是想......想在那天送给你的。”谢霖闷声道。
铃未央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明显僵了一下,她看着手里闪着光泽的玛瑙珠,神情一下子变了。
谢霖赔笑道,“要不要带上试试?二公子可是和杜三赌了,朱色的玛瑙更衬你些,你可别让二公子输了。”
铃未央知晓他在哄自己,却还是不由得心情好了不少,她没搭理那句玩笑话,道,“那请问一下二公子,是要带未央去哪里啊?”
“二公子准备把你给卖了,这是去见买家的路。”
“二公子准备带未央去见哪位金主啊?事先说好了,未央可金贵的很,一般的老板可养不起未央。”
两个人调笑间,谢霖在一家酒楼前停下了脚步,他偏头问怀里的女孩,“诺,就约在这了。铃老板是要自己走还是.......?”
铃未央瞥了一眼,楼外仙可是京都最有名的酒楼,每夜都座无虚席,要是就这么进去,她铃绣的脸面要往哪放?她轻轻拍了拍谢霖的肩,谢霖低低地轻笑一声,将她稳稳地放了下来,铃绣伸手,抚平了他肩头的褶皱,为他整了整衣冠,还顺口调戏他,“这衣冠不整的,可别让新主儿见了,瞧不起,卖不出个好价钱。”
谢霖挑眉,瞥了她一眼,他的眼尾微微上翘,颇有眼带桃花的味道,“只要货好,我怎么样对方可不在乎。”
铃未央不理他,谢霖也不恼,轻轻地拽着她的袖子把人拉进了那楼外仙,就着谢二公子的这张面容,他们前脚刚进来,后脚就有个小丫鬟迎了上来,热切地招呼他们上座,谢霖似乎是对这家店很熟的样子,同下丫鬟轻声耳语了几句,小丫鬟点了点头就下去了。
铃未央狐疑地看着他,“你同她说什么了?”
谢霖眯着眼在灯光下打量着对面的女孩,在戏台子上她一身华服,画上厚妆,演什么像什么,等到卸去了夸张的妆容,女孩眉清目秀,稍施粉黛,骨子里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气质。
方才的小丫鬟来来去去,满桌子的菜很快就上齐了。铃未央目光复杂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时间竟忘了言语。直至谢霖舀了一碗乳白色的鱼汤,递到她手边,她才堪堪回神。
谢霖笑道,“怎么,不合你胃口?”
铃未央摇了摇头,接过鱼汤,小小地抿了一口,鱼汤熬的恰到好处,还带着一点甜甜的奶香味。她的目光从谢霖手边的鱼汤,牛肉锅贴,什锦豆腐涝,再到她手边的龙须酥,五香蛋,一水的全都是江南的本帮菜,全都是她的家乡菜。
铃未央的舌尖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什么话都没能倒出来,她轻轻地搁下碗,带上了一只拽着的耳坠。
朱红色的玛瑙珠不单衬得她肤白,还挺搭她一身红衣。谢霖亲自拿了个五香蛋,细致的剥了壳,放到她碗里,温柔一笑,“不知道这顿饭铃老板可还满意?”
铃未央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埋头喝了口热汤,氤氲的雾气遮住了她微红的眼,她捻起一旁的龙须酥,小小的咬了一口,温热的桂花糖入口即化,充斥着她的整个口腔。
当年杜若请她吃龙须酥的时候,曾经说过,“我阿娘说过,吃着糖的人是不能哭的,来,笑一笑,铃老板笑起来最好看了。”
她轻轻地弯起了嘴角。
窗外不知是谁家有什么喜事,放起了绚烂的烟花,在漫天璀璨的星光中,她听见谢霖轻声道,“梅铃,生辰快乐。”
铃未央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方才刚刚憋回去的眼泪夺眶而出。
“谢谢。”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其实连她自己也不记得这一天是她的生日。
谢霖递给她新的戏本,道,“纤霖先生新的一年的生意,还要麻烦铃老板多多照顾啦。”
铃未央轻笑了一声,随后打开了这本戏,她本想寒碜谢霖几句,这个人总写一些酸唧唧的戏本子来给她唱,虽说是照顾了她的嗓子,但且不说她自己唱得不尽兴,故事也怪没意思的,她只是一目十行地略过了这戏本子,脸色忽的变了。这戏的原型是她和杜若。
“这悠悠皇城,总是要变天了啊......”她轻声叹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