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带着晚霞。
扛幡的剑士在门口,正对着落日,却无雅兴。
他在琢磨一件事,一件以前他从不敢想的大事。
三十载的光阴里,他随波逐流,像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他有一把剑,也有一身杀人的本领。
他从未自己做过决定,那人让他杀谁,他便杀谁。
他从不曾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他以为人生就是这样,如水中的浮萍,水和风的力推着他漫无目的的前行。待他老了,再也无法漂浮,也无法承受风与水的力的时候,一辈子大概也到了终点。
可现在,他想换一种活法。
竹林中,南柯与梦子携手前行。
他看到他们,傻傻的笑起来。
剑士说该动身了。南柯问他去哪儿?他说离开这青国,离开河流与风。
可这世界上,又有什么地方是真正没有河流与风的宁静之地呢?
再怎么不舍,太阳还是落去了。一轮血月,披着黑夜的面纱降临。
收网之时已到。
当院内的灯火逐次燃起以后,阵法也已经完成,只等紫蟒入瓮。
行动之前最后一次晚餐,无数的酒和无数的肉在桌上,尽情的品尝。待吃饱了,也喝足了,一众除妖人兵分三路,一队在山庄搜查,一队去山脚等待,还有一队去那竹林和其后的深谷。
他们说是除妖人,其实真正懂阴阳之术的屈指可数,大多是自诩有一身本领的江湖侠客,另一部分人则是这云叶山庄招揽的家臣,有本事,对云叶山庄的环境也熟悉。
熊熊燃烧的火把在手中,他们穿过假山,绕过小颖仙所在的阵法,出了大门,往各自负责的地方前行。
“子时长老便会来到,希望在这之前不要出什么大的乱子。”
小颖仙心事重重,自从得知宗内弟子的死因之后,她便对脚下这“九雷之阵”的信心少了几分。
在这苍穹之下,无论是武当山的道士,灵山的和尚,是除妖人,还是手执刀剑的侠客,是庙堂的圣人还是苗疆的魔人,是妖或是鬼,是神还是魔。你要你在这穹顶之下,一切万物都依靠一口气而活。凌然的正气也好,淫邪的魔气也罢,都是立命之根本,且独一无二。
就算这天下第一的楚九楼再强,他可随手斩了旁人的气,置他于死地,但是他夺不走这人的气。
道不同,武不同,人不同,气也肯定不同。任你的修为无疆,依然无法借他人的气为己有。这就是规矩,天地定下的规矩。
凡是东祁中人,必定身穿着紫色衣袍,头戴紫色高帽,而最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玉佩。那菱形的,刻着复杂古文的宝石。它不但代表身份,也是他们东祁人一生最重要的东西,像剑客手里的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它本就是石头,因气而闪耀。人亡,气却留石中,留待宗内回收。
小颖仙手中握着着,只是一块无气的石头而已。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血月当空,万事俱备。
黑夜本就是邪祟之物快活的温床,尤其是在血月之夜,妖魔鬼怪之流更是如鱼得水。
云叶山庄脚下,那队除妖人把持了整条山路和各个亭子,全都拿出了看家的法宝,严阵以待。
谁都不知道那紫蟒身在何处,也都不清楚她会在何时出现。他们只知道那紫蟒是前任庄主的夫人,喜欢取人的心肝。
事到临头之际,想起惨死的和尚和轿中人,有人也怕了,可想起那万两的黄金还有云叶山庄的繁华,也就硬着头皮,大饮刚才顺手牵来的烈酒。
昨夜第一个发现和尚尸体的大汉就是,一手握着手里上好的长刀,一手握着酒壶,猛灌一口,聊以**。
这竹叶青烈,大汉已经忘记自己喝了几壶。不过他已经不怕了,想这云叶山庄有什么好怕的,有那生饮人血的三才卫可怖?不见得吧。他当年可是在青京亲眼见那三才卫的官人,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生剥了那人的脸皮。之后多日在梦中惊醒,全是那人的哀嚎声。也是打那以后,他连夜离开青京,也发下毒誓,此生是再也不涉足青京了。
大汉又饮了一口酒,觉得亭旁的火焰竟妩媚的跳动起来,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脸,很熟悉。前思后想认出了她来,不正是昨夜一同在假山下你侬我侬的丫鬟吗?
他想起昨夜未成之事,不由飘飘然。他听到一些动静,却不在乎,就一心想要靠近那婆娘,想拥抱那火中搔首弄姿的女人。
刚走了两步,他觉得冷起来,就在胸膛处,凉飕飕的。困意也袭来,眼皮也愈发的沉重。
他低下头查看,自己的胸口处竟长出来一只手来。可又不像手,倒像那鹰的爪,殷红且锋利。
大汉扔掉酒壶,怒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握紧手里的刀。
这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如镜子般明亮,也映出周围的灯火。
刀划出一道火红的芒。
刀起刀落,大汉转过身来,最后看了一眼。
他想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砍下那双爪,而那双爪的主人又是谁。
他看清了那爪,就在地上,爪中握着的,红彤彤的正是他的心脏。他还看到了乌色的血,在地上不停流淌。
他看清了杀他的那人,半边脸都生着羽毛。
“你可真他娘的丑!”
下一刻,他便被扑倒在地,血肉横飞。
这大汉也算死了个明白,因为他多少看清了凶手的模样。可周围的人却没那般幸运了,上一秒还紧握着手中的武器,可下一秒就保持着那姿势,直挺挺的倒在地上。
这是场悄无声息的偷袭,没人注意到敌人的踪迹,也没人听到敌人的脚步,可敌人还是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人群之中。在毫无防备之下,硬生生被夺去了性命。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嗓子,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那里,正看到火光下怒目狰狞的敌人。它有着人的模样,却又不像人。要么生了翅膀,要么浑身长满了长毛,总之,他们已经不再是人。
这一队除妖人惊骇,他们等着是那紫蟒,此行的目的也是紫蟒,庄主交代的那任务还是紫蟒。可眼前这些“妖人”呢?谁曾提起过,谁能预料到。
事情已然发生,再纠结也无意,当下还是解决了这麻烦为首要之计。可还未到敌人的跟前,甚至还不曾挥舞一次手里的刀剑。就被阴暗处的偷袭击中,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是云叶山庄,他派来的人都是鬼,我们被算计了!”
呼喊的人看清了,亲眼目睹那云叶山庄的家臣头生出了犄角,顶着猩红的双眼,朝一旁的人痛下杀手。
已经再也无法躲藏下去,那些妖人干脆全部露出了真身。齐刷刷的亮出手中的兵器,朝最近的人攻击。
除妖人在中游,家臣变得妖鬼在两侧。他们已经无路可退,唯有死战。
大战一触即发。
正如之前讲到的那般,这些看到悬赏到云叶山庄来的,大多数是些觊觎那万两黄金的江湖人,实力参差不齐。他们哪是血月下一众似人似妖的怪物的对手。弱的当即被夺了性命去,实力稍微强劲些的,也杀了不少妖人。可队伍中的人越来越少,妖物却越来越多。
伤痛加上消耗的体力,都使得他们的实力直线下降。反观敌方,越战越勇,猩红的眼也越来越亮,就算是被斩断了手臂,依然生龙活虎,仿佛不知疼痛。
他们步步后退,很快就被包围在山腰处的木亭之中。全军覆没只是时间的问题。
竹林方面,在管家的带领之下,所有人高举着火把前进。竹林虽大,可道路却狭窄,弯曲。二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排成排依次前行。
谁都不曾注意到,有一双眼睛,就在黑暗处,在火光无法企及的盲区中。
队伍的末尾,一人听到了响动,停下脚步来查看。可这四下里漆黑一片,根本没有人的踪影。
这人笑了笑,心想是自己吓自己,也就释然了,加快脚步要跟上队伍。
下一秒,枪影自黑暗处来,火把骤然熄灭,握着火把的人也直挺挺的倒下身子,没了声息。
枪一次次的从暗处来,同阎罗的锁链,每次出击必定会锁定一条人命,于瞬间带走。
水流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管家突然停下脚步,后面的队伍也紧跟着停下,摆出迎敌之姿。
可四周并没有异常,也不见那紫蟒的踪影。
“走啊!愣着干嘛?”
管家邪笑,双眼猩红,细长的舌头在半空打转。
“我在想,应该怎么杀了你们比较好!”
话音刚落,管家便不见了人影。再次出现时,只有一道黑影,还有同伴惨不忍睹的嚎叫声。
一位阴阳师掐符念咒,在自己的剑身之上镀了层蓝色的雷光,只等对方再次出现。
可对方的速度太快了,稍不留意间就有人被拖进了竹林中,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怪从何而来,又去往了何处。
上方是竹子摆动的声音,后方是河流涌进的声音,深处是同伴惨叫的声音,还有那笑声,阴森森的,像是来自于幽冥。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这些人的丧命之曲。
枪影再现,从头穿插到尾。
镀有雷电的剑落地,剑的主人浑身没了力气,倒向身后的竹子。
“你?”
话音含糊,音未落,人便彻底没了神。
至此,二十人的队伍,无一人生还。
小颖仙在阵中坐,赵子牛则离他百步之远,站在无名和尚死去了的假山前。三位东祁的阴阳师在侧,与之一起的还有那野宗的阴阳师。
他们都在等待着,等着那紫蟒的到来。
小颖仙集中了百分之百的力量,只等那紫蟒现身。剩下四位道行差点的阴阳师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只有赵子牛,站在假山前,闭目沉神。
廊前有灯笼,阵旁有篝火,四下通明。
篝火中的灰烬不时跃起,向天空飘散,柴添了一次又一次,可依旧不见那紫蟒前来。
没等到紫蟒,他们倒是迎来了庄主的夫人。
依旧晌午时的装束,金钗凤冠,红衣胜火。不同的是,夫人独身前来,并不见那丫鬟的踪迹。
“那妖孽还没现身吗?”
人未到,声先至。众人吓了一跳,寻声看去。
夫人扭着腰肢,不紧不慢的朝这里来。看到是她,四个阴阳师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尤其那野宗的年轻阴阳师,急忙起身上前相迎。
“夫人怎么出来了,这地方危险,那妖精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您还是赶紧回屋躲着吧!”
年轻人谄媚的上前,眼睛却在夫人身上久久的停留,不肯收回。
火光照耀下的脸,娇艳的红唇,淡施薄粉的面,以及精心打理的发髻。
这是个美人,绝世美艳的女人。
“这怕什么,那妖孽要杀我早杀了,还能专门留到今天晚上不成。再者说了,我今天想亲眼看着那妖孽被天雷困杀,也好一出这么些年来的恶气。”
夫人一眼就看到了赵子牛,掩着面,朝这里来。
“原来赵公子在这儿呀,来时我还在心里嘀咕,要是今夜少了赵公子帮衬,那岂不是前功尽弃,白欢喜一场吗!”
赵子牛睁开眼睛。
“我就是为此而来,怎么会错过如此精彩的好戏呢!夫人昨夜可曾睡好?”
“别提了,自打两位走后,我是彻夜未眠,眼中浮现的全是公子的影子。”
“夫人说笑了,庄主英俊潇洒,我这不起眼的样子怎么会入了您的法眼呢?”
年轻人从屋里搬来了一张椅子,来到俩人面前。
“夫人要是有雅兴看那妖物伏诛,不如到那火堆旁坐下,好生观摩。”
夫人不去看他,独盯着赵子牛不放,任由年轻人的目光在身上揩油。
“我已经备好了酒,上好的竹叶青,在河边埋了有五十年,还请不要让我失望。”
“希望那酒够烈,能配得上这即将上演的好戏。”
夫人按照年轻人的想法,同他在火堆旁坐下。
一炷香时间过后,望月楼方向发出呼喊声,紧接着是各种打斗的声音。
“来了!”
东祁的三位阴阳师站起身来,看向阵中的小颖仙。
“去看看,尽量减少伤亡。”
三人领了命令,朝望月楼方向疾驰。
“夫人不用担心,只要那孽畜敢来,就肯定不会逃出我们的掌心。”
年轻人笑容突然凝固,手底柔软的手竟突然不见了踪影。
夫人手执石剑,剑尖直指阵中的小颖仙,速度快到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
阵法中一声叹息,赵子牛瞬间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