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竭的跌坐在荷塘边,方才和姚后说话似乎已耗尽全身的力气。东风渐远,水光映照出她苍白的容颜,水面被风吹漾出一圈又一圈逐渐扩大、又隐逝在水面的涟漪,飘浮不定的波浪就像她仓惶不安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她紧紧绷起的手腕被人握住,那人一把将她拉起,只因这一个动作,她额上的汗水就似小溪般蜿蜒而下。
“你还瞒了我什么?”夏侯元超握着她拉近自己。方才她与姚后说话,他来的晚了,没听到全部,但也足够猜的大差不离。“是她逼你嫁给了申侯。”
“是。”她的视线越过他肩头,落到不知名的远处,“你还想知道什么?”
浓重的荷香里,她苍白的脸上两道未干的泪痕尤显突兀,一直企图竖起冰冷心房的大庆楚王有那么一刹那,感觉到一阵来自左胸的,疼痛。
甘泰四十六年,老迈的天子终于在在位的第四十六年找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契机,拔除了一直压着他不放的两大势力。楚王大势已去,仓惶出逃,留下一位貌美绝伦的妃子。
“父亲要我嫁给申侯。”
沈相好权,当年伙同燕王逼得楚王走投无路,可转眼间老皇帝又拔了他依靠的大树,燕王也倒了,笑到最后的却不是城府深沉的老皇帝,而是妖媚狠毒的太子妃。见风使舵,为官者的本色,新进封的皇后有一个好色的哥哥,于是沈相又卖了一次自己的女儿。
“我本不愿。”一道道捉拿楚王的兵符,老皇帝盼了二十年怎么也要斩草除根。捉到楚王只是时间问题。她原本已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她虚弱地靠在池塘边的一把石椅上,被经年折磨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连笑一下都没有力气,嗓音低哑:“然后,父皇死了。”
老皇帝隐忍二十年才等到吐气扬眉的一天,正应是一举另立太子,以正朝纲的时机。古稀之年的天子打算利用仅剩的时间废掉痴痴傻傻的太子,可惜,年迈的老皇帝始终没能等到心爱的儿子继位。
绕过面前的石桌,男人背向而立,看着亭子上方挂着的牌匾“水天一色”,原出自自己的手笔,隔了多年,原来还在这儿。
他知道。
他和阿九能顺利到达北地,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派人捉拿他们的父皇突然驾崩。那时他沉浸于娘的死和遭她的背叛的巨大痛苦中无法自拔,根本没去多想。他老迈的父皇隐藏了一辈子的心机,为何最终还是让傻太子登上了皇位?
“那遗诏是假的。”她垂下头,用力抚平衣袖上的折痕,“你的父皇是被毒杀的。”
武帝的死因扑朔迷离,有人以为他是被两个不孝子谋反气的一命呜呼,可经验老道的医官凭着半碗喝剩的药汁下了定论:是被人毒杀的。
“是姚后。”
太子是傻,可他有一个精明的妃子,年轻的太子妃自然不愿拱手相让未来的皇后宝座。一碗毒药送进了皇宫,老皇帝一世城府,却不想最后栽在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手上。
“她怎么会让你知道?”他回过头,口气因心中的猜疑而沉重。这段隐秘的秘史,姚后不可能让她知道,除非她是一个死人。
“她当然不会让我得知,她没有留下任何把柄,是我猜的。”她抬起头,一张苍白的脸整个都露在白日之下,不知为何,他不想见她此时的表情,转开了视线。
“她说过会救你的命。”只要她嫁给申侯。
那个莲香遍布的下午,“沈妹妹,楚王的命就看你的了。”至于之后的种种,她想他不会想知道,而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也不愿让他知晓。
“她连父皇都敢杀,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不择手段的人。因为他们的心是冷的,血是冰的,他们不择手段,因为他们无所顾忌,所以最可怕。
她看着他,充满恳求,“这兆京你本不该回来。”
他大笑两声,充满自负:“我有十万大军驻守城外,还怕她一个区区妇人?一人一口吐沫就能给我把皇城淹了。”
“不,”她急切道:“各家兄弟都对这皇位虎视眈眈,你一旦开进大军,她立即可以以谋反之名抓你,她宣召你一人入京就是想把你当做人质。”
“她若敢这么做,我必然撕破脸皮,到时这皇城就易了主。”他冷笑。
“那时你焉有命哉!”心中大急,口中顿时一甜,她抬手擦去嘴边的血丝。
他狂放大笑,“入了兆京,我就没有活着出去的打算!”
她颓然放下手,脑中胀痛,只觉得身体摇摇晃晃,“原来你这么恨我。”
他扬起了阴寒彻骨的冷笑:“不要高估了自己。”
“就算恨我,我一命赔你,可你不能再作贱自己。”如果他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紧紧咬住的嘴唇。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护他一命,奈何这条命的主人早已不在意生死。她竟然伤得他如此之深!
“作贱自己,我比得上你吗?!”他霍然转过头,从未有过那般铁青的脸色,眼中恨不能射出两把利刃把她的心肝戳穿。“好好的王妃你不当,我待你如世间至宝你不要,偏偏要送上门去给人糟蹋!”
“你修的是哪门子的佛!害死我的母亲,弄死我们的儿子,逼得自己的夫君走投无路,到最后你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他狠狠抓过她的胳膊,扯高她的衣袖,露出腕上层层叠叠的伤疤,“难道就为了这些数不尽的伤疤,流不完的眼泪?!”
一想起她做的一切,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伤害了自己又伤害了他?弄得自己浑身是伤,生生让人当了笑话。
夏侯元超深吁一口气,有种痛楚由肺腑肝肠慢慢升腾上来,一点一点加深,愈来愈不可扼制,升腾至脑中,竟转为仿若要沸腾的怒火。他咬牙切齿,却再说不出什么,只能从齿间挤出四个字:“很好,很好。”
一个是不想活,一个是活不长,到头来都死在兆京也算是老天的一场捉弄。
“你别走。”见他要走,沈妙莲叫住他转身欲走的脚步,上前道:“我做了那些事,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是你听我一句劝,别待在兆京了,好吗?”
他面无华色,眼含悲意:“当年我就立下重誓,总有一天将重返兆京。娘用命换我,我不能做这不孝孩儿。”
阴森腥臭的天牢,自己遍身血污,娘艳丽的宫裙娓娓摇曳展开,那双满含疲惫哀伤的眼睛。是他的不孝。和武帝斗了二十多年,从未行差踏错,只一次,就让父皇一杯毒酒要了她的命。
自己的命是娘一命换来的。
他半生凄凉,一无所有,死也要死在兆京。
“贵妃娘娘用命救你,不是想让你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她伸手拉扯着他的衣袖,哽咽道:“忘掉这里的一切,寻一处好地方,重新开始好吗?”
“怎么能忘得掉呢?”他甩开她,后退数步,摇首道:“忘了夏侯完亮做下的罪孽,却要我来承受?忘了你的背叛?忘了我娘的死?一件件,一幕幕,我都——刻骨铭心!”
泪水肆意在脸上奔流,她沙哑道:“只要你别再痛苦,别再折磨自己,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一时糊涂,造成无数无可挽回的错。事态的发展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越来越严重后,她便越发后悔难当!他说的没错,她总是在做伤害他,又糟蹋自己的蠢事。但怎么办呢?怎么办才能弥补这一切?
“我不愿意!”他面露戾色,“当你发现你爹和燕王谋反,你便该告诉我,那我绝不会坐视不理,任这危险发展扩大。当你爹让你栽赃嫁祸,你便该告诉我,那我决计不会任人宰割,定将事情彻查清楚,手刃元凶,就不会害的我娘惨死殿堂。当你满腹委屈,答应我娘一命换一命时,你便该告诉我,那我决计不会任我孩儿胎死腹中。”
猛然回过身,一拳重捶在亭柱上,他痛声道:“你的软弱,你自以为是的天真,一次又一次让我心灰意冷!燕王伤了我,父皇伤了我,其实最伤透我心的是你!我恨嫁祸我的夏侯完亮,我恨奸猾小人的沈思明,我恨落井下石的姚凤光,我恨要杀我的亲身父皇,但我最恨的是你!是你!!”她是深深在他心窝里的一把尖刀,所有的疼痛无不因她而起。
“不要——不要——”望着柱子上的血痕,她颤抖着身子,呜咽道:“我求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是我对不起你,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只要你能够解脱——”
“为什么?”夏侯元超望着手背上的鲜血,喃喃自问:“老天为什么会让我爱上你!”
夏侯元超眉发上皆沾满露水,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熟悉的飞檐庭阁,烟柳飘飘,池塘幽静,莲花秀美,但在自己眼中,却只觉满目苍凉,寒意彻骨。他脚步虚浮,脚下被绊,幸好有人在后扶持,没有跌倒。
“你跟来做什么?”元超收回手臂,神色如常:“再跟来我杀了你。”
沈妙莲并没有被这句无实质性的威胁吓退,只垂首不语,见他疾步离去,忙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你还想怎么样?”他顿足道:“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你确实也有恃无恐。我不杀你不是不想,只是怕脏了自己的手。”
“你是要我自己了断吗?”她抬起眼,认真地问道。
元超一怔,只听她又道:“只要你一句话,即便千刀万剐,我也绝不会有半分犹豫!”
“你——”面庞铁青里带着狰狞,眸中象是瞬间被点燃了一把烈火,焚烧着要吞噬一切,怒气已臻极境,夏侯元超怒极反笑:“你想死便死,别在我跟前碍眼。”说话间已提手解下腰间佩剑,“哐当”一声掷于她面前,冷笑道:“你自己了断吧。”
只见一道银芒乍过,宝剑的寒光晃动着,沈妙莲已将宝剑提起。
她的心轻轻颤动着,扶起剑身端看着,仔细端详剑刃锋利的程度。
一切莫非皆是天意?
她抬眸。
时间似乎突然间停滞。
他怒意汹汹,而在这怒的面具下,有没有掠过一丝痛?。
其实她早该死了,多活了这么多年,终是因为舍不得他,终是想再看他一眼,然后越求越多,想得到他的原谅,想得到他往昔的温柔。可是她忘了问他是否愿意再看她一眼?
他说:“入了兆京,我就没有活着出去的打算!”
她想让他活下去。可原来,他自己早就不想活了。
人生一场戏,她走错的太多,已经无可挽回,还能求什么?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
而上天终于要如此安排,要她以这样的形式,退场。
半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光弧。
鲜血慢慢沁出,
是夏侯元超的血。
他伸手握住剑身使劲一扯,宝剑“哐当”一声,又被掷在地上。扬起包含怒意的冷笑:“你以为一命就能抵消所有?那些血淋淋的事实,日不能食,夜不能寝,面上如常心中滴血的痛苦——你竟要我将此都一笔勾销?我不能太便宜你了。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她不能就这么一死了之,要不然他满腔愤恨不知道该去恨谁!
“那你要我怎么办?”沈妙莲看着染血的剑身苦笑:“总需要有个解决的法子吧!”
他死死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天定的孽缘,注定纠缠一生,谁都逃不脱。”。
看他又欲拂袖而去,她忙上前,再次抓住了他的手。
“放手!”他恨声道。
“不放!”她倾身自背后环抱住他,喃喃道:“我绝不放手。”
他了两下,没想到她越发抱紧,死不肯松手。
丝丝幽香在鼻尖萦绕,曾经令他魂牵梦萦,久久难忘。终不忍脱离那久违的软玉温香。
还是骗不过自己的心。
再多的怨恨也掩盖不了的事实。
见他终于伫立无语,贴着那挺拔坚实的后背,她抽泣道:“适才你说了那许多,你要杀我爹,要杀夏侯完亮,要留在兆京和姚后一决生死,却独独不愿杀我。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你夏侯元超。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你可以杀了那些仇人为亲人、为自己报仇。可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所以,你夏侯元超终其一生也不会原谅我。”
夏侯元超心中一窒,不敢回过身去望那张梨花带雨的容颜。
沈妙莲看着他紧握滴血的双拳,“今天我才看清,我负了你多少。”
他愤怒的背后是对她怨恨,而他怨恨的背后却是如许深情。是她辜负了他的深情。今生再难以报!
她看着他略略僵硬的后背,深吸了口气道:“我不会死了。我不怕死,我只怕你寂寞。”
我只怕你寂寞。
听她这么说,他只觉得心中一颤,眼中有些微辣,仰起头,不想让眼中的软弱有机会流下。口中不忘冷哼一句:“少自作多情。”
她不回嘴,只是抱住他。她不再要求原谅,因为她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更明白他不肯原谅的理由。她的心好疼。只有紧紧地抱住,只希望能让这个身躯再度温暖。
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下来,静的只有彼此的心跳。但是,一直嘴硬着不肯原谅的大庆楚王却连心跳声也听不到。
他颤抖地闭上双眼,面色象是一个暴风雨里迷路的孩子,迷茫又绝望。耳边听到风声中似乎传来他曾经对苍天许下的誓言:
“今日,我夏侯元超,向苍天盟誓。”瓢泼大雨中,他指天盟誓,满腔愤恨和不甘:“从此刻起,终我一生,若再为情牵绊,必心神俱损,死无葬身之地!”
他想起在来兆京的路上遇到的那个疯道士,那时那疯道士说那些的话,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而现在,那道士说的两句话却俨然清晰地在他耳边回荡——
“成败因萧何,生死在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