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酣之际,不知哪个好事者挑起一句:“好宴当敬酒!”众人竟表示赞同,还一致同意让欧阳涯起头。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欧阳涯只好走到会长面前,大声道:“晚辈不能喝酒,今以茶代酒,敬阿姨一杯。”说罢将茶水一饮而尽。
然而,不知是会长太忙,还是嫌欧阳涯礼数不周,会长半天竟没个声响,场面一度极其尴尬。这时,鑫却打了个哈哈,上前往欧阳涯肩上搭了条胳膊,说:“都说了是敬酒了,当然要喝酒了,对吧,大伙儿?”于是众人起哄道:“是——啊——!”欧阳涯腿也动不得,话也说不得,只好囧在原地。
鑫见欧阳涯吃瘪,心里那个舒爽,心想:学习上你处处压我一头,你还真就把我当万年老二啊?今天就让哥教教你,你,不,行!
只见鑫端起邻桌父亲桌的酒杯,又抄起酒瓶,倒了足足二两白酒,对欧阳涯一挑眉,“看好了。”鑫同样对会长说:“敬阿姨一杯。”随后一仰脖,把那酒全倒进喉咙,还得意地倒过杯子,表示一滴不剩。这下,又是满堂喝彩,会长也笑了,对鑫竖起拇指。
无奈之下,欧阳涯只得溜回座位。未成年人不能饮酒,未成年人不能饮酒……权当自我宽慰地默念着,欧阳涯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可是没有人,涯母早去见教育厅的大人物了,为了他的未来。
又过一会,酒食将尽。几位家委会的成员才抱来几十个包装几乎一摸一样的模型和略少数量的图书及笔记本。看来这就是所谓的礼品了。
涯母也终于现身,与那“大人物”一起,看来聊得十分融洽。各家长向那个人物致意,他倒也一一回敬,然后对涯母耳语几句,开始分发礼品。
这本来与欧阳涯无关了,可他不经意间向模型一撇,登时血都沸了——那模型正是欧阳涯收集的那套!
“涯儿,记住了,礼品少了一份,等会儿发礼品你别拿。”
母亲的话语回荡在耳边……欧阳涯还能怎么做呢?环顾四周,只觉得地上的油渍格外扎眼。好,扫地吧!
不知不觉,礼品已经派完,所有的人脸上洋溢着欢乐与满足。
这时,那人物注意到一个跑来跑去扫地的小家伙——他清楚地记着那孩子没领礼品。出于礼貌,人物俯身问身旁的涯母:“那孩子真是成熟啊,也没见他过来领礼品,就在那收拾卫生,礼品都发完了,怎么办才好?”
等待许久的涯母一股脑将腹中锤炼百遍的话倒了出来:“其实这就是我家那个,这孩子一听说礼品少了,立刻就站出来说自己不要,说那些小玩意就让给同学们吧。唉,这孩子,从小就懂事,长这么大就没向家里要什么东西。在学校更是三好学生,长这么大就没犯过校规校纪。他还特别有正义感,这不,看地上脏就主动去扫……”
人物听着,一边关注着欧阳涯,看他撤盘,看他擦桌,看他归拢垃圾,看他整理桌凳……不是装的,至少今天不是。直到欧阳涯下楼丢垃圾,那人物才收回目光,歉意地看着涯母,道:“是个好孩子,这样吧,你把这支笔给他吧。”涯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接过那不知什么牌子的钢笔,立马来了个70°鞠躬,“哎呀啊,这怎么受得起,这这……”
那人物呵呵一笑,道:“没事没事,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
涯母笑了。
所有人的脸上洋溢着欢乐与满足。
欧阳涯回来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但他在冷清的会场中着实收到了一个惊喜:一个模型——而且刚好是自己唯一没收集的那款——正压在他手套下。
难道说礼品没少?还是说母亲为自己争取来了?不然怎么会刚好是自己需要的那一款?不然怎么会压在自己手套底下?难道说母亲一直在关注我?难怪难怪,果然还是还是母亲了解我……
涯父喝多了,已先行回家,涯母在隔间又和那人物就欧阳涯的未来作深入探讨。
欧阳涯说站在门口,轻敲了敲门:“妈……我困了,明天要早起,就先走了。”
涯母本没注意到,还是面向门口的那人物提醒了她。涯母摆摆手,欧阳涯笑了——这是让自己看着办。于是,欧阳涯回到会场,戴上手套,抱起模型就跑了出去。
此刻,欧阳涯脸上洋溢着欢乐和满足。
欧阳涯一家来时骑了两个车,涯父涯母一起坐的小电车,独立惯了的欧阳涯自己骑一个单车。一路哼着623532 623532 7175,欧阳涯只觉脚下生风,半个城区的路程竟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仿佛时空迁越一般,回过神便到了家门口。
敲门,无人,父亲应该睡了,拿钥匙,开门——
欢迎快乐的欧阳涯的,是涯父腥红的双眼。
欧阳涯一惊,下意识地抱紧了模型包装盒。涯父什么都没做,只站在那,像是在防贼。这时,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欧阳涯忍不住回头,原来是母亲。忍住欢喜,欧阳涯喊:“妈!回来了?你看我爸醉成什么样了,可把我吓……”
啪————!
涯母见这混小子还不知廉耻地大喊大叫,一个箭步上去就是一耳光。涯父也行动了,一把拽起蒙圈的欧阳涯,扔进客厅,如洪钟般的嗓音夹杂着饱含酒精的唾液向他吼道:“跪下!”
欧阳涯彻底傻了,他死活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脸上火辣辣的,不敢抬头,沉默,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涯母终于憋不住了,戳着他的脊梁,几乎哭着说:“我怎么跟你说的,我怎么跟你说的?你不答应得好好的吗,啊?没你的没你的,给你说了没你的,你不答应得好好的吗,不就四十吗,就四十,你干嘛偷啊?我说你怎么这么快要来,原来你偷啊?!要不是鑫跑过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啊!行啊,长大啦?会做事啦?刚初中毕业你就敢偷啦,啊?那你长大想做什么人啊?……”
欧阳涯听得云里雾里,小声嘟哝:“什么偷,我干什么了?”
涯母听罢原地崩溃,好啊,自己十四年的心血就教出这么个祸害,偷了东西还理直气壮?!家里没有,自己想方设法地供他出门,结果就这?涯母不甘心,二女儿都顶着压力毕业了,儿子好吃好喝地反而泄劲?
“还没偷?那你手上是什么?”
“这个是压在我手套底下,我还以为……”
“压你手套底下就是你的了是吧?”涯母没想到欧阳涯竟然傻乎乎地那这么幼稚的理由,也是,之前没说过谎嘛,谁知自家好儿子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当着人家教育厅的面就偷了?!你让我的脸往哪搁?
涯母越想越气,打了个嗝继续说:“我知道你喜欢这类玩意,我前前后后给了你多少钱?没五百也有三百了!我今天可算知道什么叫小孩惯不得……”
一直不说话的涯父开口接过话头:“砸了!”
说罢他摇摇摆摆地走向儿子的房间,欧阳涯抱住父亲的腿,却被一脚踢中门牙。混着泥土的血腥味夺走了他全部的行动力,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酒精巨兽一个一个地毁掉自己的宝贝。
此时涯母正陪笑着接电话,那头的人好像是会长。欧阳涯几乎神经错乱,只听得:“是,是,就是他干的,还不承认,对,对,没事没事,孩子犯了错家长也要负责,没错没错,都是我们管教不严,您客气了,谁叫他偷的您孩子鑫的呢?嗯嗯,哎,这不正教育着吗,赶明叫他跪着去赔罪……”
不,不是,我没有,你为什么好像了解了一切的样子?你有什么权力点头哈腰地就决定我的命运?你凭什么理所当然?
看着母亲一脸阿谀,欧阳涯又想起了刚刚宴会上敬酒时会长冷漠的神情。究竟谁是错的?难道真是自己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假的,假的,假的,都是假的!假的笑容,假的关爱,假的赞扬,你,你们给过我什么?
欧阳涯起起身,木偶一样,涯父涯母却警觉地一齐望向这边,“跪下!”
欧阳涯看到了,自己的可笑,自己过去的,以“孝”为借口的忍让。他看到了,父母所谓的未来,所以,他要逃!逃开压力,逃开束缚,逃开这虚伪的家!
“我叫你跪下!!”涯母捂住电话听筒,涯父踩着模型的残骸冲了出来。
没人可以救我。
欧阳涯大吼一声,抢在父亲抓住自己前摔门而去,闯进广阔的夜色里。
借着月光和清风,欧阳涯没命地跑着,只觉得越跑越畅快。
远了,都远了,恶名,酒精,衔接班……
跑着跑着,跑到了一个树林,跑着跑着,欧阳涯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他缺氧了。
可他不敢停下,身后的树叶发出飒飒的声响,他害怕,怕名为父亲的生物追上来,捉住他。他明明只有十四,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来,更不知道明天有什么在等他……
慢慢的,他的腿软了,肺像炸开一样,满口都是血腥味。慢慢地,少年闭上了眼,躺倒在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