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医生走了，没过两天，电视台的夜间新闻在社会新闻的最后几秒钟用极短的篇幅做了后续报道，男主播用富有磁性的嗓音告知了广大市民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造成这起社会影响恶劣的医疗事故的当事责任人已被辞退，死者家属终于获得了相应的赔偿，他又正义凛然地宣告了社会正义得以伸张，并再一次呼吁医疗工作者们要在提高自己业务水平的前提下兼修医德。尹医生做出的牺牲终于换来了皆大欢喜。这场医疗风波也随之渐渐平息，心内科的病人又像原来一样在门诊部排起了长龙，没过多久，大家就将这起闹得满城风雨的风波忘得一干二净，仿佛这起恶劣的医疗事件只是一颗与周围细软的沙不相协调的石子，被潮水一冲刷，岸边又只剩下平滑如镜的沙滩了。除了少了一个尹医生，好像这世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场风波教会了陈逸新两件事：第一，以后所有需要病人签字的知情同意书绝对不能再有漏网之鱼，这一点绝对不能跟病人和家属妥协，一处小小的漏洞说不定就会成为余主任所说的“定时炸弹”。病人家属平时对你客客气气的，但要是一翻起脸来那可是谁都不认的，这次如果不是家属同意私了而是闹上法庭，“美人痣”漏签的那份24小时陪护的知情同意书就会放大许多倍，或许就会成为医院输掉官司的主要原因。如果医生和病人无可避免地成为敌人，他没有选择，只能站在医生这个阵营——现实就是这样，在如今这个社会，道德成本实在太高了，没人再傻乎乎地拿自己一辈子的积蓄当赌本去扶街上的老太太了，姓霍的其实说了实话，病人既不会管他饭也不会给他毕业证。你就算平时对病人再好，也保不准会出什么事，万一像林老太一样突然西去，连写遗嘱的时间都没有，当然更不可能替你说什么话。所以如果下次再有家属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在病历上签字的，就算追到他们家也要当天补上！第二，他以前一直以为做医生可以很单纯，只要一心一意地看病，对病人全心全意地负责就好。但尹医生的离开让他看到，有时即使再小心翼翼，麻烦说不定也会自动找到你。像他这样背景白得跟科室墙壁一样的小巴揦子，到了关键时刻只能是当炮灰的份。要在这个体制内的白色世界生存，就得学会一些生存之道，别到了弃车保帅被人抛弃的时候才仰天长叹世道的不公，这世上的不公自上帝造亚当夏娃就有，凭什么亚当拥有完整的身体而夏娃只是一根肋骨？要想不被别人在关键时候当车弃掉，要么就当帅——这对他来说这不太现实；要么就当边卒——没人注意也就没有性命之虞，但他又不想年轻轻的就丧失了人生的激情；要么就当士——这个选项感觉最适中，既可把这个角色当做目标努力一下，又能得到老帅的庇护。尹医生临走前在走廊里跟他说的没错，他是要向陆医生多学学业务知识以外的东西。
没有了尹医生的心内科让陈逸新觉得有些乏味，霍家鸣又在他身边老是展示爱情上的成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伤心往事，于是他提早了一个月申请去别的科室进行短期实习。这段时间对于他来说就像是疗伤——心灵上的伤。内科学生的轮转计划规定在非本专业的科室只要呆相对较少的时间，这就好比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不用过多地在意营盘是什么样，因为还没来得及对那个科室建立起情感联结就要再转到下一个科室了。虽然每天也很忙碌，但他暂时离开了那个标记着他失去爱情和失去榜样的地方，他可以像个鸵鸟，扎在一个个陌生的环境中规范化流水线般地完成每天的工作；可同时他又不可思议地觉得轻松了很多，以前他要背负爱情的责任并时常激励自己坚持理想的追求，而现在，他却觉得肩上的担子随着小雅的短信和尹老师的背影卸了下来，他的肩头一下子空了，但空得让他心里发慌。在此期间他还终于再次获得了新一年度的学业奖学金，当他接过科研办的顾老师笑容满面地递给他的获奖通知的时候，他觉得那张薄薄的证书重若千斤，虽然只是间接，但那也是他用自己尊严的代价换回来的；然而他也终于不用再向千里之外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父母伸手要钱交学费了，想到这儿他突然为那天做的抉择而感到庆幸，如果当时他心一横坚持不向霍家鸣低头的话，那也许他今天真的后悔。看来做人真是不能太冲动啊！
在别的科室转了半年多，他终于又转回了心内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夏末了。上海的四季变换从景观上观察差异并不明显，占据城市主体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一成不变地展示着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繁荣，只有道路中间那一溜绿化带和路两旁的法国梧桐披上了茂盛的夏装，给生活在这人工打造的现代建筑的森林里的人们提供一个可以让饥渴的眼睛暂时停靠的绿色的港湾，兴奋了一夏的知了趴在树上仍然卖力地吟唱着，为这一年临近尾声的炎热深情地做着闭幕演出。街上的人们一如既往的行色匆匆，男人们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和皮连同黏在身上的衣服一同卸下摊开在少得可怜的树荫底下；可怜了那些在企业里谋一口饭吃的上班族，即使在滚滚的热浪里行走也要保持衣冠楚楚，笔挺的衬衫后面从脖颈到腰际被汗水浸透出了一张张不同地区的大陆版图；街边小店的中年店主们干脆赤着膊穿着短裤趟着拖鞋搬张板凳摇把蒲扇坐在门前的树荫下乘凉，肚上的米其林轮胎向疾驰而过的汽车们示着威，店里的老板娘只能无精打采地躲在电扇最大功率的人造风里照看生意；夏天只是身材姣好的女人们的节日，她们绞尽脑汁地使出各种穿衣技巧，恰到好处地展示着浑圆的肩膀纤细的手臂曼妙的背部颀长的大腿丰馊的乳和臀，她们打着精致的阳伞戴着酷炫的墨镜目不斜视地走着，却用眼睛的余光捕捉着擦肩而过的人们的反应，哪怕老远瞟过来的一个眼神都会成为她们自信的来源，而她们对自己的装扮也就成了这个季节的一处特殊的风景。
职工食堂旁边那一块用来建外科新大楼的地围上了一人多高的墙，墙上漆着施工单位的名称和未来新大楼的模拟成品图，那楼数一数足有十三层，相当气派威风。这个时候，围墙里面地基应该打好了吧？可围墙里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都安静得出奇，没有了前些时候的火热施工景象，越过墙头能够看到两台起重机高扬着吊臂，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心内科没有什么变化，不同于冬天的只是中央空调全日无休地吹出宜人的冷风，将滚滚热浪挡在了室外。霍家鸣跟陈逸新的实习计划错开了，如今还在别的科里让带教老师们头疼。尹医生的位子被一个陌生面孔所取代，听说这个主治是那起事件后从大学在上海最偏僻的附属医院里紧急调过来的。此人姓郭，叫郭文轩，就是这么个名字文雅到极致的郭医生，据说在原先的医院里有个人人皆知的绰号叫“郭黑手”。陈逸新只在武侠小说里看到过类似的绰号，能持此号行走江湖的人必定长得五大三粗，满脸彰显雄性荷尔蒙的络腮胡，满身的肌肉结实如铁，拳头握起如石锤，打起人来不留情面，招招下狠手。然而见了真人，却让他的感官经历了一次极大的颠覆——郭医生长得有些矮小，比陈逸新矮了半个头，白白净净，戴副金丝边的眼镜，话不多，说话声音也不大，声音还有些尖细，见陈逸新被分到自己这组，还主动上前打招呼，笑的时候嘴永远不会露齿，都不会牵动眼部的肌肉，真是面如其名，斯文的很。陈逸新百思不得其解，他很难将这样一个斯斯文文看上去甚至有点娘娘腔的人和“郭黑手”联系起来。
陆从蓉自从那一次被人下了套的电视采访之后变得收敛了一些，不再像从前一样享受那种聚光灯下的自信了，她甚至有些痛恨聚光灯，平日里做对一千件事，别人为她欢呼一千次，只要做错一次，一世英名就会染上个一辈子都难以洗掉的污渍。她对陈逸新的归来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她手下又有一个新轮转过来的实习生，见了陈逸新只是云淡风轻地打了声招呼，露水师徒么，指导几个月，学生毕了业到了街上，大多跟她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
陈逸新对这个新来的郭医生充满了期待，这个郭医生看上去和尹医生有几分相像，说话不多的人或许都是实干派呢？有了这个期待，心内科在他的眼里又变得生机勃**来，之前那场医疗纠纷留在他心里的阴霾也变得稀薄，他的感觉像是一缕金色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洒在平静的湖面，泛起一片暖色的光。
然而很快，不用别人解释，他就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背地里叫郭文轩“郭黑手”了。
跟着郭医生查房的时候，陈逸新发现他给所有的病人，无论是什么病，都用了一种中成药，而且是每次三粒，每日三次服用。这个药成了他们组的常规用药，陈逸新以前没有听过说这种药，以为这是郭医生的秘密武器，等查完房他就问郭医生：“郭老师，这个润脉补心丸是个什么药？有什么作用？”
郭医生听了一愣，随即敷衍地回答，但却装得煞有介事：“是个中药，营养心脏用的。”
陈逸新继续追问：“哦，它是怎么营养心脏的呢？您能不能给我简单地讲解一下它的药理学？”
郭医生马上显得不耐烦起来：“中药讲什么药理学，不就是那一套滋阴补阳的说法么。说明书上写着它有营养心脏的作用，那就行了。中药又没有什么副作用，给心内科的病人用没有坏处。”
陈逸新知道了，估计这哥们自己也不懂。他自己去翻药典，药典里倒是记录了这个中药，但只有药品名和临床作用一栏里的四个字：营养心脏。和其他药物动辄一整页的药代动力学说明相比，这个药品介绍的实在是太模糊了。
查房的时候有的病人捏着那个乌黑硕大的中药丸问郭医生：“医生，这个是什么药？别的药我都了解了，护士小姐都能说得明白，这个药她们也说不上来，可这个药我一天要吃三顿呢！这个药重要吗？如果不重要我就不吃了！”
这个时候郭医生却能说得头头是道：“当然重要了！这个药是一种新的中成药，能够滋润你的血管，营养你的心肌。知道你为什么得现在这个病吗？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的血管变得脆弱了，所以要加强营养，我们都知道小日本有个口号叫一杯牛奶强壮了一个民族，那是在强调营养的作用！只有坚持服用这个药才会慢慢有效果，要坚持！”
病人一听这么重要，也就只能谨遵医嘱了。
有的病人没有医保，在医院每住一天就会因为高昂的医疗费用肉疼一天。有的病人出了院，拿着医院出具的收费清单苦着脸来找郭医生：“郭医生啊，我们住进医院的时候就跟你讲了啊，我们没有医保都是自费啊。你看看，住院这些天，做了这么多的检查，还有这个什么什么补心丸，一看就是个中药，怎么这么贵的啦。一粒就这么贵，我每天要吃9粒啊，光这个药的钱都好买部iphone了喏！”
郭医生对病人的反应早有心理准备，立刻摆出一副不被理解的痛心疾首状：“iphone？手机重要还是自己的身体重要？身体垮了，要手机有什么用？那个药是有些贵，但一分价钱一分货嘛，我都跟你讲过了，这个药有重要的营养心脏的作用，不但治标而且治本！既然住进医院就要相信医生，医生怎么会害你呢？”
郭医生同病人讲这些话的时候杨娟进来收病历，陈逸新见她转过身去的时候轻蔑地撇了撇嘴。于是他就跟着杨娟出来，问她：“刚才你干嘛撇嘴啊？是不是因为那个润脉补心丸？”
杨娟说：“可不就是么，那么个讲不清楚的烂中药还死贵，你以为他真的是为病人好啊？鬼知道他从里面抽了多少回扣！”
郭文轩平时很安静，倒不是他性格内向，而是他只要一得空就拿出智能手机炒股，感觉给人看病倒成了他的副业。最近股市一直很低迷，他买的那几支股票像是山体滑坡的泥石流，争先恐后地往下陷。急得他金丝边眼镜都顾不得往上推推，眼看要从鼻梁上滑落。他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和尹医生思考临床病例的神态有几分相似，只是说出口的话和病人沾不着边：“又被套牢了啊，什么时候能解套啊，连女儿上初中的钱都赔进去了啊。”
旁人都说他能从临近郊区的那个小医院被调到市区的三甲医院是走了狗屎运，他却对此嗤之以鼻。一次药代请客吃饭，余主任没来，大家也就没了那么多礼节和拘束，酒过三巡，郭文轩那张斯文的皮便被几杯猫尿泡得无影无踪，脸喝成了猪腰子，舌头也都打了结，把心里话就向大家倒了出来：“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背地里都，都他妈管我叫‘郭黑手’，好，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老子在那个小医院的时候一直在呼吸科，那是多么美好的地方，抗生素用的爽啊，光靠吃这一块都够送我姑娘去市里最好的幼儿园了，那些药代们，都是水灵灵的妹子，一个个地排着队求老子。”他说着，一扬脖，一杯酒又下了肚，“你们都以为我想来？你们以为我来了这儿很开心？狗屁！三甲医院限制的那么严，又是心内科，检查开得再多也没我的份，就那么几个常用药，开两顿中药那些病人就把你缠得烦死，光凭开药得他妈饿死，以后谁再管我叫‘郭黑手’我跟谁急！”然后郭文轩打了个酒嗝，神神秘秘地打量了一下众人，“不过我还真是早就计划来心内科了，大丈夫得看的长远！谁不知道心内科的血管介入室最肥？全他妈被余主任把着，一个支架上万块，我看这余主任安一个支架少说也能拿这个数！”他伸出了右手的三个指头，“我啊，熬年数呢，再过个两三年，一凭上副高，我也要去血管介入室凑凑热闹，沾沾荤腥！我还得为姑娘将来出国提前筹钱呢！”倒完这番话，郭文轩转头“哇”的一声吐了一地，然后趴桌上起不来了。
陈逸新在一边听了这番话，恨不得拿起个酒瓶往那厮的狗头上砸去。你女儿是女儿，又是去全市最好的幼儿园又是出国，别人的身体就他妈不是肉做的？别人就没有孩子要养？凭什么从病人身上抠下钱来供着你家的娃？败类！
从此以后，跟着郭文轩查房对于陈逸新来说变成了一件备受煎熬的事。他不得不按照郭文轩的指示昧着良心开药，郭文轩开药的宗旨是，管他进口还是国产，同类的药物哪家药品公司返点多就开哪家，当然每个病人从来不会落下那个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营养心脏的中药。陈逸新做着他的帮凶，却又毫无办法，他只是一个连处方权都没有的实习生而已。
有一天陈逸新下了夜班往宿舍走，出了医院大门，就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坐在门口的大树下嚎啕大哭。那女人穿的破破旧旧，眼泪和鼻涕横流，糊得上衣一塌糊涂，裤子上沾满了尘土也全然不顾，只是哭，嗓子已经嘶哑了，嘴张得很大但已经没有力气再发出什么声音，其状好不凄惨。行人们纷纷侧目，陈逸新认出行人中有几个在医院工作的医生，但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过去问问情况——冷漠似乎成了当下的一种常态，这也不能怪大伙，在这个骗子横行、南京法官当道的社会之下，小心本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自我保护。陈逸新见多了跪在路边面前的纸板写着各种不同版本悲惨故事的乞讨，本想拔腿走人，但却因为那女人的惨相实在迈不开脚。于是走上前去询问，那女人起先不理他，只是哭，陈逸新又真诚地问了几遍，那女人才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儿子……白血病……家里……实在是……再也……那不出钱来了……孩子……妈……对不住你啊！”
那女人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都强烈地敲打着陈逸新的心，他在一瞬间感觉自己是这位可怜的母亲没有办法再为她儿子治病的罪魁祸首，一时间一种浓烈的负罪感涌上心头。他旋即跑到附近的银行，取了两百块钱，又折回来走到大姐跟前，把钱递了过去。大姐连那钱看都没看一眼，陈逸新只好把钱掖在了大姐的胳膊底下，没成想那女人一抬手，这钱就掉到了一边，被风吹跑了。陈逸新无奈，只得过去把钱拾了起来。
他怪自己又冲动了一回，大姐并不是在路边扮可怜相要钱，她要的是自己儿子的命啊！
夏日的阳光很毒，照得他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烧灼感。他扭头抬眼看了看医院最高的楼顶侧“XX医院”那几个金灿灿的大字，正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雍容华贵的光芒；在那大字旁边还有建院的一位医学界泰斗题写的“救死扶伤”，此时像一位斜挎黄色欢迎绶带的迎宾小姐，颔首弯腰面带甜美笑容地迎接着八方来客。而这个在医院旁边为自己的儿子哭哑了嗓子的母亲，似乎跟这些华丽与热情毫无干系。
当天晚上，陈逸新失眠了。他的脑海里全都是那位坐在地上哭着的母亲，他的耳畔好像一直回响着那个女人的哭声。还有什么比绝望更残忍的事情呢？看着家人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但却只能眼睁睁地让这希望溜走才是最残忍的。他想起了儿时做阑尾手术在医生办公室看到的那面红色的，绣有“医德高尚”的，让他毅然决定学医的锦旗。他觉得那面锦旗，那个在他心目中无比崇高的医生形象连同他那个本不复杂的想当一个医生理想，在女人的哭声中越飘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