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冬天从景物上显现的并不细致，林立的楼群照样光彩而精神地矗立着，黄浦江的水依然孜孜不倦地载着汽笛声涌向大海，街边的树木和整齐的绿化带虽没夏天时那么生机勃勃，但也不会因为这点儿寒冷就变得毫无生气，仍然尽职尽责地保持着那份绿色。这座城市的冬意全被人们厚厚地裹在了身上，只有走在街上的人群中，看着五颜六色的棉服、大衣、围巾、帽子、手套，你才能真正地感觉到冬天早已经悄然降临了。上海的冬天比北方要冷，很多人并不理解，比起连续十几年暖冬的上海，北方的冬天那可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但他们并不知道，正因为如此，北方人在滴水成冰的冬季用暖气把家里的小窝营造成令人错意的“春天”。上海的冷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的，因为室外温度难得降到零度，商场之类的服务场所除外，大部分人家里都不用取暖设施，在外面走着运动着还全身暖呵呵的，在屋里刚坐一会儿，一股湿冷之气就慢慢透过衣服渗满全身，就得把衣服裹紧，还得把手插进口袋或者戴上手套，跺着脚，才能吃力地驱逐这阴柔纠缠的寒冷。
心内科的医生办公室让人永远不会与冬天联系到一起，不仅是因为功率强大不止不歇地输送暖风的中央空调，还因为科里忙碌的气氛就像一锅快要烧开的水，热气腾腾的，医生们就是锅里跳动打旋着的气泡。做心内科这口大锅里的一个跳动活跃而又有条不紊的气泡并不容易，陈逸新做得还算不错，起码他的上级医生——陆丛蓉主治对这个勤快的手下相当满意。
然而今天，这个在科室里一向除了提问就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实习医生居然让她在病人面前下不来台。
早上的查房再平常不过了，陈逸新抱着厚厚一摞病历夹，和他的前辈——已经是住院医师的胡小晖像两大护法似的一左一右跟在陆医生屁股后面。陈逸新管着两个小病房，连上加床一共8张床位，他的病人们都早早地端坐在床上等着查房。陆医生一边微笑着询问着病人的情况，一边翻看着医嘱，时不时叮嘱旁边的哼哈二将调整药物剂量或者增加检查项目。陈逸新手脚麻利地打着下手，听听心音，给病人复测个血压，查查新到的检查结果。查房是他一天里最喜欢的环节，这个时候他能最好地观察病人，也能最直接地从上级医生那里汲取经验和知识。他觉得站在自己旁边的这个女人在查房的时候是最漂亮的。陆从蓉长的其实算是标致的了，一头马尾随意而整齐地束在脑后，散发着好闻的海飞丝的味道，薄薄的嘴唇被一层浅浅的唇膏衬托得挺精神，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黑边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不大，但却顾盼有神，只是身材略显魁梧，穿着平底鞋跟陈逸新站个并排比他还要冒个顶，加上三十多岁生完孩子就没再注意的微胖的体型，直接把她从美女的行列里剔除了出去，好在这样鹤立鸡群的身材倒是把那一身素白立挺的工作服穿出了一些威严。
24床是陈逸新的病人，这老太太是昨晚刚收进来的，陆从蓉给她做了做体格检查，一边问着发病情况一边信手翻看了一下体检记录，看着看着脸就黑了起来，但头没抬起来，只是稍微向陈逸新偏了偏：“这个病人的既往病史说一下。”
“高血压病史20年，收缩压最高180，舒张压最高120；冠心病史10年。”
“你给他做过体检么？心界扣了没有？”陆从蓉继续看着病历，这话好像也是在对着病历说，语气却像是质问。
“做了，心界偏大……”陈逸新发觉领导的口气不对，回答得小心翼翼。
“你在心内科实习了多长时间了？”陆从蓉一脸愠怒，这次脸终于朝向了陈逸新。
陈逸新被问的猝不及防，“啊？”了一声。他脸上感到了陆从蓉那马尾猛然间甩开带出的海飞丝香味的风。
陆主治的声调提高了八度：“你在心内科实习了也不只一天两天了吧？怎么还这么粗心？这个病人高血压冠心病这么多年，左心界那么大，你在病历上居然写的是心界正常？还有既往病史，这儿还有这儿，你写病历的时候想什么呢？”陆从蓉几乎把病历都快贴到陈逸新脸上了，手指节敲在病历上，虽然动作不大，但敲的咣咣响。
陈逸新一着急，几乎就冲着他的领导喊出来：“陆老师，您弄错了吧！24床是霍家鸣昨天夜班收的，体格检查一栏也是他填的！”他才不愿意为这么低级愚蠢的错误替这个公子哥儿背黑锅，况且当着病人的面，这真比扇他一耳光还难受。
陈逸新看了看病人，24床老太太坐在那里一脸的戒备，正微探着头，可能想搞明白这个穿白大褂的小年轻做了什么错事，对她的病有多大影响。另外两床的老太太则同情地望着陈逸新，她们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星期，都挺喜欢他。
“这个小霍！”陆从蓉面子上挂不住了，批评学生粗心，她怎么就没看一下那个歪歪扭扭的签字是谁的再发火呢？还有这个小陈，当着病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就不能先不声张，回了办公室再告诉她么？“小胡，去，把小霍现在就给我叫来！”胡小晖一溜烟地跑了，剩下几个人在病房里沉默，尴尬的气氛让几个老太太预感可能马上会有一场严厉的训斥。
少顷，跟着胡小晖进来了一个瘦高个，留着在高级理发店修理的潮头，一路走一路把额前的刘海习惯性地扬在一边，耳朵有点儿招风，烘托得他那张油条似的长脸更加瘦削，宽大的白大褂松松散散地罩在他细长的身躯外面，显得极不相衬，倒是他那双泛着紫色光泽的价格不菲的尖头皮鞋特别抢眼，“啪，啪”有声地走了过来。他好像没看到陆从蓉严肃的黑面，地包天的嘴咧开了一个满不在乎的笑：“陆老师，您有啥急事找我啊，我正跟尹老师查房呢！”
陆医生指着那个体检记录的低级错误问霍家鸣：“这个是你写的吧？”声音却比刚才和缓细润了一些：“我说小霍啊，24床这种错误怎么还会犯呢，不应该啊！”
瘦高个拿过病历，煞有介事地看了两眼，做了个夸张的惊讶的表情：“哟，还真是，这错误真是不应该犯，可能是上周末跟着我爸去香港开会折腾的太累了，昨天晚上老犯困。不过这也没啥吧，我等会儿改了就是了。”
“哦，霍院长在这次学术交流会上的讲话听说很不错哩，”一提霍院长，这个三十好几的主治医生一脸崇拜的表情，就像是天真烂漫的孩子仰视着高大威风的解放军叔叔，“回头你把霍院长这次讲话的PPT发给我，我欣赏欣赏。”
“没问题啊，虽然我爸说这种资料是保密的，但是您那还不就一句话的事。”霍家鸣得意的时候只有右边的嘴角朝上撇，半边脸的表情肌堆出个笑的架势，左脸则水波不兴，那鼻子就像是横断山，把左右脸分成了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
看着那副阴阳脸，陈逸新就跟喝了口肺结核病人的胸水似的恶心。
陆从蓉发现自己稍显失态，目光回到病历上磨蹭了一番，换上了严肃的表情，轻咳一声：“小霍啊，等会儿查完房赶紧把病历上的错改了，改完找我签字，去吧。”
“好咧！”霍家鸣一转身，潇洒地扬了下那女人气十足的刘海，“啪，啪”有声地走了出去。
陆从蓉带着两人继续查房，这个小插曲就像块小石子丢进湖里，叮咚一声没了踪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陈逸新的心里也只泛了一小下涟漪，也就平复如初了，跟这位霍院长家的公子哥儿同班这么些年，早习惯了。
心内科是内科系统最大的科室，两个普通病房一个重症监控室（CCU）占了偌大内科大楼的一个半楼层，陈逸新实习的病区在9楼，这儿的医生分为两组，陈逸新所在的组由余主任领导，陆从蓉是主治医生，她手下的两个兵除陈逸新外还有一个老资历的住院医生胡小晖。主治医生手底下的研究生就跟走马灯似的，来的时候叫她一声陆老师就算是正式拜师，她还得费两天功夫才能把新徒弟的名字记住，把问诊测心电图开化验单查化验记录写医嘱记病程的一套流程详细地讲一遍，不厌其烦地解答示范他们提出的任何一个无论是低级的或是可笑的问题，他们犯了错她得纠正，他们犯了大错她得给擦屁股，不然扣的可是她陆医生自己的奖金，万一再出个什么大的医疗事故，她可就别指望将来能那么顺利地评副高了；好不容易她把新徒弟的名字叫顺口了，好不容易他们记的病程不用再让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毛病了，好不容易他们可以把病人从入院到出院的所有事情都做的井井有条了，突然有一天早上，那个徒弟没有来，一个新面孔的年轻人走到她面前说，陆老师，我是新来的研究生，分在您这组。她在用习惯性的热情说“你好”的时候，甚至还会用很短的时间去回想一下上一个徒弟曾经有没有跟她说过“再见”。这种短暂的“露水”师徒自然没有多少感情，她也就自然不会主动花很多力气去教一个学生，她总会在新徒弟刚来的第一天把所有的基本流程用最简洁的语言说一遍，最后一定会加重语气异常严肃地强调：下班回去要多看书，要问就尽量问些有重量的问题。这句话还是很有用的，有效地截流了一部分研究生懒得看书又为了表现得看上去积极一点而问出的白痴问题。陈逸新在她眼里是相当不错的，他很用心地把每个病人的情况跟背书似的背得很熟，每天带着他查房的时候他也能把病人的最新化验结果和血压情况汇报的很完整，说明他每天都提前来医院做这些功课，虽然他问的问题不多，但作为一个帮她做事的手下，他已经算是很给力了。所以她经常在下午捡个不是很忙的时候当着科里别的研究生的面装着并不刻意的样子夸陈逸新几句，
“小陈干活还是不错的。”
“小陈还是很让我省心的。”
“以后多来几个像小陈这样的研究生就好了。”
这些话当然是她的真实感受，但她还有别的小心思：一能让陈逸新继续保持下去，毕竟年轻人有长性的不多；二也是树立个榜样，引进点竞争机制，这些小医生当然积极性越高越能让上级医生省心，环境自会塑造人，氛围营造出来了，今后她也就不用老这么费时费力费口舌了。
陈逸新对这几句夸奖还是很受用的，对于一个恨不得马上变成老鸟的新手来说，上级医生当着众人的面说几句赞扬的话，那就跟经验丰富的农夫扬着鞭子赶驴拉磨似的，一甩手，鞭子划破空气劈出一个脆生生的响儿，那驴就算是再累再饿，也得精神一抖擞，撒欢儿地跑一会儿。他很尊重他的这位上级女医生，陆医生是心内科出了名的精明人。据陈逸新的观察，其实从主治医生往上，每个医生都有一些自己擅长的方面，这里的“擅长”并非医生介绍栏里的“擅长治疗冠心病难治性高血压”之类，而是与专业无关但又和业务有关的特色。比如陆医生就是善于“搞定”病人家属的高手，不管病人家属是多臭多硬的石头，只要陆医生出马，用她那“太极推手”谈话法只需过三招，来者本来气势汹汹拒绝签什么字，走的时候不但把字签了，还会笑容灿烂地嘱咐，陆医生您可千万别把身体累坏了啊，我家那位下次住院还得靠您呢。科里有个故事已经流传了很久，据说有一次陆医生管的一个病人死了，二十多号人把医生们堵在了办公室，领头的壮汉一看陆医生是个女的，就转头揪住余主任的领子要揍，陆医生相当镇静，不紧不慢气宇轩昂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专业知识到法律常识跟家属们说了一通，不但余主任没被打，连医院纠纷办的事都省了，那帮人居然都没索赔就走了。这次事件正式树立了陆医生的江湖地位，余主任对她非常器重，就连护士们说起这事都是无比崇拜的口吻。是啊，一个有本事力挽狂澜把病人家属们调理得服服帖帖让主任放心让同事省心的医生，怎能不受同事们的爱戴呢？
陆医生是心内科的明星。而在陈逸新眼里，她的这套“危机公关”的本事只是浮云，看上去很美，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除了跟着查房闻着她海飞丝发香的时候，陈逸新并不太喜欢这个有些聒噪的女人。他觉得这个有表现欲的女医生是入错了行。她如果在影视界娱乐圈发展，成就一定比现在要大的多——自然不是像巩俐范冰冰那样穿着露背装走红地毯，陆从蓉如果拍戏，凭着她那张大众脸和略显魁梧的身材一定是千年的女配角，而且还都得是保镖或者强盗女头目的角色，连演丫鬟都不合适。但她绝对会是个好的经纪人，如果她伺候的明星出了诸如“***”或者“打记者”这类的事儿，就凭她的应变能力和手腕再加上三寸不烂之舌，她说不定能把已经炒糊的米饭掰哧掰哧泼点香油撒点盐巴又做成了一碗香喷喷的锅巴，那干了龌龊事儿的明星说不定摇身一变成了楚楚可怜的受害者，跑场子办演唱会又啥都不耽误了。但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幸运地达到工作和理想相一致，怀着一颗聚焦在镁光灯下的心，陆从蓉套上了一身单调的白大褂，像个整日忙于搬食的勤奋的蚂蚁，穿梭在病房和办公室之间。平凡的生活里有时也会有挑战，何况是这个经常会面对死亡的心内病房，何况是在这个病人和医生动辄就剑拔弩张的时代。可能每个医院都有这样能干的陆从蓉们，在医患关系的处理上有着非凡的能力。回头看看陆医生的那几次力挽狂澜的光辉事迹，都发生在自己的组里，就是这么巧，就跟打牌似的，越是高手就越是抽到臭牌，新手反而很走运地总是抽到上佳的牌，倒霉事总让陆医生碰上。一个科里的另一个主治尹天正带的组，就运气好的出奇，一次这样的事都没发生过。护士们平时闲聊，常把这两位主治拿出来比：
“陆姐姐能力那么强，怎么老摊上一群烂病人，也亏得是她，要是尹医生啊，那些病人家属们还不得把办公室给砸了。”
“可不是么，要我说啊，尹医生人太老实了，温吞水，每次给病人交待病情交待那么老半天，跟他搭班累死了，我还等着给病人抽血呢，他那边还跟说书似的，真烦！”
“就是就是，我也可喜欢和陆姐姐搭班了，嘎嘣脆，尹医生是太墨迹了一点儿，可能就那性格吧。”
可是陈逸新却巴不得能跟霍家鸣换个组，跟着尹老师实习。如果说陆医生是主任和护士们眼中的明星，尹老师则是小医生们心目中的牛人。只要是尹医生值二线夜班，陈逸新常常喜欢跑来问他问题，这个白白瘦瘦平时不大讲话被护士们背地里讥为“温吞水”的大高个儿，一讲起临床就马上变个人似的，抑扬顿挫，神采飞扬，要不是他嘴里连续蹦出的专业名词，光看那表情以为是老北京天桥下面唾沫横飞的说书人。
小医生们都说他是心内科喘着气的医学百科大全。他一支胳膊半抱着胸，另一只手轻轻点了点旁边俩板砖摞一块儿那么厚的内科书：“你们得多看书，光这本教材不行，我记得之前有一版写洋地黄的使用，一种用法是负荷量加维持量法，先给地高辛用负荷量加维持量法，负荷量0.25mg tid，共两到三天，以期迅速控制病情，以后再改成维持量；第二种是维持量法，每日0.25-0.5mg qd，经5－7天后可达稳态治疗血浓度。注意，最后一句是自从应用维持量疗法以来，地高辛中毒的发生率已经有明显的降低。你说，一个刚毕业、在门诊部工作的小医生会理解这句话么？就是你们之前的一个师兄，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毫不犹豫的为一位心衰患者开了地高辛，0.25mg tid，居然让病人吃了两个礼拜，于是心衰变成了三度房室传导阻滞，最后上了起搏器。”然后他表情凝重地停顿了半晌，“要记住，你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关系着病人的生死啊。”
这简直就是难得一遇的名师讲座啊，尹老师也喜欢讲，一讲讲到半夜，才在小医生们如饥似渴的“再来一段儿”的惋惜声中满意地回值班室睡觉去了。
其实护士们也都明白，虽然嫌他墨迹，给病人多一点时间交待明白病情，就意味着打预防针，即使后来病人出了什么状况，家属们也都有所了解有所准备，毕竟蛮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是少数，人家是来看病，又不是来找茬打架的。他们也只是因为对比了“麻利”的陆老师，觉得等着不爽罢了。
陈逸新觉得网上有个段子形容陆尹二人特别贴切。说是甲村乙村中间有条大河，河水一年比一年涨的高，甲村的村长视若无睹，平日里忙着请镇里市里的领导吃饭申请贫困补贴；乙村的村长组织大伙修筑堤坝。来年夏天发了大水，甲村被淹了个底朝天，粮食全泡在了水里；乙村则因为坚固的堤坝安然无恙。甲村村长于是急忙组织抗洪抢险，电视台又来一报道，全国都开始为甲村募捐。市里正好要竖个典型，是年甲村村长因抗洪有功被评了先进，乙村村长只有在会下鼓掌的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