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有三人一马横穿了整个森林,进入了云浮城地界,云浮城虽位于太以城和太拂城中间,但在魏宜的天地版图之中,云浮城并没有被归为魏宜国土地,云浮城坐落于云浮山脚,是一个拥有三百年历史的小城镇,其人口数达到五十余万左右。
云浮城没有城主,相传云浮城里的百姓是云浮山上第一代云浮掌山仙人从域外接回的难民,从百姓家里祖师堂画像身居高位的掌山仙人就可以看出,云浮山掌山仙人在云浮城的地位,也会有人说云浮人是山上修道无果的弟子难以割舍与云浮山的情分,故而选择在云浮山脚落叶生根。
夜色虽深,但云浮城依旧灯火通明,夜与笙歌,乐舞腾腾,最是惹人驻足。
两人一媚走进一家客栈,点了一座丰盛的美食,等菜上齐,三人顾不得什么优容雅致,大快朵颐起来,店里几桌正在细嚼慢咽的客官们瞪大双眼,张大嘴巴看着狼吞虎咽的三人,实在想不通为何两位衣着华丽的公子哥要和另一位犹如出水芙蓉般的少女争抢着盘子里的食物,那背负剑匣的少年嘴里都被塞得腮帮子圆鼓鼓的,手里还拿着两大鸡腿,跟防贼似的盯着两人,那白衣男子更过分,竟伸手抢下那个红衣女孩快要送进嘴的大鸡腿,得手后,毫无顾忌地扒拉起来,那女孩看了白衣男子一眼,缩了缩脖子,转而看向负匣少年,饶有趣味地听着少年手里的鸡腿,少年很识趣地送出了一只。
“小二,再来两壶酒。”白衣男子晃了晃面前的空壶,顾不得嘴里还塞满食物,含糊不清地喊道。
不见店小二,却见一位徐娘半老的妇人姗姗而来,穿着讲究,手里端着盘子,身姿曼妙,引得店里的客人呼声呐喊声此起彼伏,那妇人也不见怪,不紧不慢来到秦太满身边,施了个万福,将盘子上酒香味呼之欲出的两壶佳酿放在桌上。
“客官,好生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妇人一笑,犹显风情万种。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儿热闹起来了。”秦太满抬起头,皱眉看了对面魏长安一眼,魏长安赶紧递过来一张手帕,秦太满擦掉嘴边油污,然后两眼直直地看着客栈门前那天灯火通明的街道,眼神里有些落寞,心不在焉,答非所问,有个采花贼曾信誓旦旦地对他说,女子若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你,那你定是惹得她心生欢喜,有可能还曾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过,不然她怎会对你心心念念,不管过了多长时间,只要见到你,定是对你笑脸盈盈,问你是否曾相遇相知过。
秦太满最是头疼,二十年前,他就被天下为数不多的一个女练气士追求过,不管走到了哪里,那女子就跟到哪里,不管他如何拒绝,那女子也不气馁,反而越是变本加厉,前不久,秦太满才记起关于自己和那位女子的事来,当年两人一行,那女子逢人就说这是她夫君,中云大陆云浮山刘老剑仙的嫡传大弟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天资聪颖,才华横溢,把秦太满夸得天花乱坠,些许人听了,再看看秦太满,还真是这么个人,就不好意思昧着良心说不是的,些许个人,看着女子喋喋不休,翻来覆去也就这也几个词,听久了不免厌烦,等那女子问是不是对不对觉不觉得的时候,那些人就昧良心说不是不对不觉得,那女子就会气得眉目成线,总是拔出剑来找那些人理论,关键这些人一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最后只能捏着鼻子憋屈地说秦仙人是那天下无双的美男子。
那女子此时此刻正在那青山处,清风吹来,眉目如画,俏脸微红,她一剑劈落朝霞彩云,引得霞光蒸腾于漫山遍野,那青山处,后来被命名为彩霞间,云虚中,那位神采奕奕的女仙子向天问道,我朝朝暮暮思念的少年郎,何时归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女子咬了咬嘴唇,有些恨自己多情。
可是她又控制不住去想,那翩翩少年郎,想来今年已经三十好几了吧。
心思一转,又是一剑递出,黄河大道边的山岳被削去了几丈。
只恨太匆匆,不曾游黄河。
那急匆匆赶来的小道童,看了一眼师叔,一手抚着额头,一手叉着眼,气喘吁吁地说道:“师叔,师祖他老人家要问道天幕圣人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彩霞间,青山处,是灵气反哺中云大陆后第一个复苏宗门之风问道宗的小洞天,也是天常国境内唯一一个小洞天。
问道宗之名由来,问道问道,有人说是宗主岑羡渊希望宗门弟子常怀一颗问道之心,也有人说自己的好朋友是问道宗内门子弟,道听途说岑宗主跻身忘我境后,第一个问道的就是天幕圣人。
这些也只是饭后茶资,了无根据。
“问什么道,看我一剑把那只敢躲在天幕结界后的贼子砍成两半。”
话音未落,天边响起雷鸣声,由远及近,一道闪电劈在了女子面前,“咋的,下来砍我啊。”那女子师叔抬头讥讽道。
小道童也朝天上竖起中指,不料那女子师叔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到小道童竖起的中指,眉头一皱。
“师叔,别扯耳朵,我耳朵不灵光了,别打屁股,屁股开花可不好看,别……别打脸!”
“礼堂没教过你,对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先礼后兵。”
“可是我没有看他不顺眼啊,就是看不起他。”
“你凭什么看不起他?”
“我是师叔的师侄啊。”
“说得也是。”
女子愁容不在,只是回望天边,心中想起,在那夜色阑珊处,是不是还有个喜好喝酒的少年郎,过着读书又修道的日子。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远隔十万八千里,白衣男子蹲在客栈屋檐下,紧皱眉头,两手拖腮,不知在想什么,天边的雷雨开始聚拢而来,滴滴嗒嗒落在青砖瓦上,“屁股挪一挪,雨滴到我了。”男子埋怨弟子不懂事。
负匣少年有些郁闷,心说师父你是仙人哎,还怕雨不成,明知道怕雨,还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妇人掌柜起伏不定的胸脯,挪不开双眼,害得咱们三人被赶出门,关键是那妇人扯开嗓子让整个云浮城的客栈都不让咱们入住,看来今晚是要变成落汤鸡了。
“臭小子,为何要对掌柜如此无礼?”白衣男子伸出手,有力无力地拍在少年头上。
少年不敢说是师父你先看的,先前师父一动不动盯着那妇人看的时候,自己只不过好奇也瞄了两眼,开始一眼好奇,后来一眼是懵懂少年使然,不过只两眼,那掌柜眼尖得很,就说一大一小斯斯文文,想不到也是龌龊之人,魏长安无话可说,对着师父一阵苦笑。
“师如何,弟子如何。”坐在秦太满另一旁的狐狸小满讥笑道,她最近算是摸清楚了境界高出天际的仙人的脾气,只要没有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不管你嘴上功夫再什么厉害,他也不会在意,时常会和你插科打诨。
“哟,小满,说话文绉绉的,进过学堂?”白衣男子饶有兴趣。
“先前偷偷摸摸跑到太以城的学塾边旁听过,那位老夫子是个好人,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不敢靠近,只在远远旁听,那位夫子没有理睬我,第二次我还是远远旁听,老夫子一如既往对我视若无睹,第三次亦然,只是老夫子微微对我一笑,是不是看我是不是在注意听,后来再去,那老夫子就拉着我进了学塾,给了我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就这样,我成了一只可以在人类学塾里读书的狐狸。”
她没有说学塾里的孩子都看不见她,她没有说每次下课后,学生们总在议论为何那天老夫子像着了魔一样走下讲台,然后像是牵着一个孩子的手一样走回来,她也没有说她把那些孩子狠狠地吓唬了一番,后来因为她,许多人都说老夫子的学塾闹鬼,再也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夫子的学塾里读书了,老夫子也因此回到了老家,当起了一位迟暮的庄稼汉,直到死去,再也没有传道授业。
“那位老夫子如今如何了?”白衣男子问道。
“死了。”小狐狸面无表情,她已经伤心到了不能再伤心了。
老夫子临去那晚,还送了她一本《狐山风苏子》,是一本描写人间精魅鬼物志异的短篇小说,她最喜欢里面写狐仙子与戏子换皮的故事。
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
雨越下越大,大可倾盆,客栈里的客人零零散散,仍在兴头,有人趴在桌上,举起酒杯,随口读诗:“遇酒且呵呵,人生有几何!”
有人站起身,一脸踩地,一脚踩在板凳上,举起酒杯,向门外磅礴大雨读词:“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
有人附喝,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笺花。
听得人发愁,来去如风,快哉慢哉,不似欢喜,如醇酒香甜,最让人放也不得。
“师父,那掌柜趴在柜台上睡着了,看那店小二对咱们心生怜悯,要不我去跟他打个商量?”魏长安侧过身,悄悄咪咪地问道。
“去吧。”秦太满点了点头。
所谓打个商量,就是塞点钱嘛,毕竟有钱能使鬼推磨,店小二掂了掂手中一块不小的金块,再仔细打量一番魏长安,然后故作为难地点了点头。
两个房间,两个孩子一躺下去便睡了过去,睡得甘甜无比,只是秦太满却没有入睡,那张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没有人动过,徒弟魏长安在地上铺了个垫子,就躺了下去,死活不愿意上床,秦太满只能任他去了,看着窗外雷雨阵阵,难免有些觉得空落落的,听着弟子那句“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的梦话,心情这才好些,不过只是好些而已,离很好还远着呢,想了想,他觉得该找人打一架了。
从城门往西直行一百多里路就到了云浮山脚,看着那若隐若现的云浮山巅,秦太满怪异一笑,然后毫无声响地朝窗外飞掠而去,穿梭风雨中,滴水不沾身。
在空中再看云浮城,还是像小时候那般辉煌,那大街小巷,自己与那傻大个来来回回都跑上了几百遍,想起那个被师父称作榆木疙瘩的俞璿,秦太满嘴角又扬起几分,只是那故人不在,不知身处何方,又难免觉得落寞。
纵然笑谈仙人快意,不知他有多愁善感。
“来者止步,云浮山已是洛河宗所有,今禁止除本宗人士外的人上山,请回吧。”
一道声音以心声传来,声音似小,却有玄机,若是落在寻常修士心间,如遭闷雷,轻则让人头晕目眩,体力不支,重则神魂破碎,致人无声无息陨落。
“好个鸠占鹊巢。”秦太满同样以心声回应。
一道闪电突至,打在山脚下一座不大不小的茅屋上,碎木腾飞,一个白髯老人从碎木之中腾空而起,站到白衣男子面前。
他不知道来者何人,也看不出对方境界高低,约摸是用了遮蔽天地的神通,又或者是一位像自己一样的武人,不过这也没什么,拳脚荒废多年,看来者不善,终于能让自己真正打一架了,每一次来的都是些酒囊饭袋,让他好生气恼,一个没忍住就将人碎尸万段了。
“武人钟呈,中境,小三止。”白髯老人做了一个请教的礼姿,然后一步踏碎虚空,一拳递出,汹涌的拳意化形朝白衣男子面门砸去,随着拳意先去,白髯老人大步流星冲了过去,又一拳紧随拳意后面,直直砸向白衣男子额头。
“我也不杀无名之辈。”秦太满讥讽道,随意捻起一颗豆大般的雨珠,曲指一弹,雨珠在空中势不可挡,化为一根牛毛般的飞针,就要悄无声息地刺进白髯老人的眉心。
钟呈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了,曾斩杀过无数心高气傲的练气士,知道练气士信手拈来的以虚化实有多恐怖了,他曾亲眼目睹过一名修士凭空变出一把长剑,然后捅死了另一个修士,若是让那颗说不大也不小的飞针刺进眉心,他可能就会命葬当场。
“用来消磨时光,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不错,在那蚍蜉群之中,我看不见你,千百万个这样的你,我也看不见。”秦太满笑了笑,没有任何动作,任由那拳头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今日与这武人小打小闹,若是让二师弟在场,定认为自己是着了魔了,怎的一点都不干脆,话还忒多了。
往日与人争道,不过一剑,争不争得,得看你扛不扛得住这轻描淡写的一剑了。
白髯老人一拳拍在那飞针之中,倒退了几十丈远,堪堪稳住身形,没想到那白衣男子突兀现身与自己面前,看似随意一拳,却让老人暗叫不好,武人对敌,虽是近身最好,但也要分先后,分主被。
这一拳,将白髯老人砸落在茅草屋边空地上,硬生生将十几丈大的空地化砸出一个巨坑。
“看来你还是能扛揍的嘛,光是让我打你,多不好意思,这样吧,我让你三拳吧,怎样使劲怎样来。”那白衣男子又一个闪身,居高临下,就这么愣愣地站在白髯老人头顶,胸有成竹地笑道:“就算给你一千一万拳,你也打不死我,只是看着无趣,才跟你玩玩的。”
钟呈也不废话,站起身,再次御空而立,稍微擦拭了嘴角的鲜血,然后递出拳头。
一拳震得云海翻腾,一拳震得大地颤抖,一拳打在了自己脸上?
那乌云之上,晴空万里,一位青杉老者手执黑棋,看着棋盘,心绪飘忽不定,偶尔脚下会有雨针飞来,都被老者轻松拍散。
轻松个锤子,老子五脏六腑都快要被刺穿了。
只是在一手挥动折扇,一手抚摸白棋的中年书生面前,他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那中年书生也没有像表面上那么轻松自如,从那把题字九转天下的折扇上破的那几个无法以肉眼瞧见的小洞来看,他受的伤只会更重,伤及大道根本的那种。
“老宗主,这看门的话不好做啊,怪不得我那师兄早早就溜之大吉了,难得安生二十年,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只会更不好过了。”
青衫老者微微点头,神色凝重。
他观他,且不知他也在观他,还能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