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千平寺,大雄宝殿前。
原该是袅袅净烟,声声木鱼的佛门清净地,此时却是乌泱泱挤满了神色各异的人。
住持空境大师站在大殿的门前,左右各列着本寺空字辈的高僧,皆是神色凝重,双手合十,低低宣着佛号。
阶下人群三两成聚,或站或坐,皆是江湖中有些头脸的门派中人,此时都面面相觑又惊疑不定的讨论着一件事,正是他们被聚集在这里的原因——故青山派灭门惨案。
“我原以为是讹传,谁知竟是真的…”
“可不是,这等事,说与谁听,都是不信的呀。”
“信得信得,我兄长便是重安的官差,他说那日一起去查探的同僚大多一病不起了,他素来胆大,却也是被那惨状唬得起了一场高热呢。”
“可那是故青山派啊…百年武学大派,更是武学正统之地,怎会就这般轻易…灭门了…”
“唉…谁说不是呢…”
据传,十日前,有位白云村的村长连夜赶到山下重安县,叩开了衙门的大门,待言明来意,县老爷连夜就升了堂,耐心听了来龙去脉,认为此事马虎不得,即刻派了一队官差上山去探,这一探,便如晴天霹雳,顿时炸得人尽皆知了。
原来是白云村的一农户第一个发现故青山派尸横遍野,被唬得屁滚尿流爬下山去,待到村口,许是松了气,竟是“咚”地一头载到不省人事,村民七手八脚将他抬回家,好容易弄醒,这汉子只呆呆地不断重复一个词,“救命”,他婆娘吓坏了,忙背上孩子去求村长,方才有了之后的一幕。
故青山派作为百年来的武学正统,可谓是门生遍布,弟子云集,虽说能留在山上修习的弟子人数不多,但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了,能做到灭门一事,不可谓不强势,普天之下也数不出来几人,而这能被数出的几位大能,也早已先后仙去数十年。谁人能为,谁人敢为,暂且不提,值得一提的是,今日发起这武林大会,将他们这些大小门派有些头脸的人聚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故青山派的西峰主,曹风。
“说来也怪,这西峰主早不下山,晚不下山,偏在灭门的前一天下山去赴宴,这其中…颇有些耐人寻味啊。”
说话的人细声细气,许是刻意压了嗓子,叫人听出一股子碎碎之感,听到的好几人都微微皱起眉来,不动声色的与这人错开了些位置。
“许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讲,教有心人听了去,又要多生事端。”
这名许兄弟却是不耐得摆了摆手,见出言制止那人满脸严肃,终是撇撇嘴,不再言语。
“西峰主是少见得英雄人物,前些年咱们扶云屡遭马匪洗劫屠戮,那匪首穷凶极恶,功夫甚是了得,千平寺的空肃大师对上他都深受重伤,官府更是束手无策,还不待修书求救,这匪首便已伤痕累累地被西峰主提着扔进了衙门里。”
“是啊,再说了,西峰主虽然了得,却也难为这灭门之事啊…若说只有他一人下山便是他有嫌疑,那至今还音信全无的故青山派掌门却做何解。”
那制止了许兄弟的人正要开口,只听得一声沉稳钟声响起,众人再有未说完的话,也都咽回了肚里,神情肃穆的向阶上的大雄宝殿正门望去。
住持空境大师的身边,此时多了一人,一身麻衣戴孝,眉头紧锁,面沉似水,见众人安静下来,举起双手,一作长揖到底。
“诸位,今日赏脸应我曹某人之约,曹某不胜感激,先在此谢过诸位。”说罢,又是一揖,众人皆道“不敢”,都拱手还了一揖。
原来,因先一天下山赴宴的西峰主曹风次日回到山上,见到那番惨状,当即急火攻心,吐了血,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倒下,硬是将整个山头都寻遍了也未寻到一个活口,最后力竭晕倒在沁透了鲜血的泥土地上,被处理后事的村民和官差合力救起。
“我故青山派自创派至今已逾百年,始终正大光明,仁善尽心,却不知哪路宵小鼠辈,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在场诸位,若是有什么线索,或有见过我家掌门的,尽可告知曹某,不胜感激。”
众人交头接耳一番,具是纷纷摇了摇头。曹风看在眼里,轻叹一声,显然也是未报太多希望,等了一会,他神色一正,肃声道,“既无线索,曹某便请诸位做个见证,今日当着诸位英雄,曹某在此起誓…”
说罢,他一撩衣摆,冲着西北冠云山方向跪下,“苍天在上,厚土为鉴,故青山派列祖列宗,不肖弟子曹风,将穷尽一生,寻得掌门下落,护她周全,并为我故青山派二百七十一条冤魂讨一个公道,不手刃贼人,决不罢休,若有所违,便如此发!”话音未落,他长剑铮然出鞘,左手执发,右手反手一削,随即双手齐松,那长剑“当啷”滚落地面,断发也纷纷扬扬而下,在神色各异的诸派人的轻声唏嘘中,他俯下身去,重重磕了三记响头。
“阿弥陀佛。“
待到曹风拜完,一边始终不发一语的空境大师终是宣了句佛号,弯身稳稳扶起他,又拾起地上宝剑,递还他手中。
“曹施主请节哀,故青山派历代呕心沥血,惩恶扬善,此番劫难过后必能前往极乐净土,曹施主如此悲痛,切莫伤了自己身子,叫先掌门难安。“
这话自是出于安慰,但提到先掌门,却不由得令人想起了那下落不明的现任掌门。便有一人朗声问道:“曹峰主竟也不知你家掌门的消息?“这话问得虽不合时宜的惹人不耐,却也问出了众人的心声,一时间竟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大家纷纷侧目看向发问者。
只见那人一身不合时宜的金线绣袍,金冠束发,眉眼皆是细细的,含着三分笑意,七分冷意,双眼一眯,像极了狐狸,但瞳色幽幽,又似吐着信子的毒舌。
曹风当然也看到了发问者,双眉一蹙,印堂竟是隐隐发黑,想来是被这含沙射影的讥讽之味气到,却又发作不得。
“金城主,劳您费心了。曹某人看着师妹长大,视她若亲妹,阁下若是有什么猜想,怕是要失望了。”
冷冷的几句,也不答那问题,又向着在场的众人深深一揖,转身顺着门侧进了大殿的耳房,空境大师也是双手合十,向诸人鞠了一躬,转身跟着曹风而去,想是还有事相商。
原先排在空境大师身侧右手边的高僧空觅向前一步,温声道:“诸位舟车劳顿,辛苦了,敝寺为诸位英雄打扫出了客舍供各位休息,还有斋饭随后送到,请诸位随贫僧来。”
眼看正主已走,众人也只得三两为伴,跟着空觅大师而去。
“谁!”
就在大家窃窃私语着走向后山时,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厉喝,在场的皆是有些能耐在身的,都反应奇快的散开,将那人围在中央,待看清时,却是“咦”得一声,颇为困惑。
出声者正是那“不合时宜”的金城主,此时的他发髻散落,凌乱不堪,早已不是刚才那副闲散模样,他身边的地上散着断裂的金冠和一支新芽绿柳,那绿柳嫩得仿佛犹自带着露水和早春的懵懂,却教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冷气——何人,竟在众人谁都没能察觉的情况下,折了寺里一支新柳,斜斜飞去,打断了挽着金城主发髻的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