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敏
我在翻阅20世纪80年代的《百花园》《小小说选刊》等期刊时,对当代小小说发轫之初大致有了一个确定看法。即在80年代早期乃至整个80年代,小小说这种精短文体,首先是以文学报刊的大力推崇并开辟发表园地,又由众多成名作家率先示范,得到读者市场热烈回应后,开始引起一拨拨文学青年雀跃欲试,又经有识之士的倡导规范,才逐渐使这一简约的文体日益繁荣壮大,成为一种以民间读写为主的体裁。
譬如《百花园》1985年以前的“小小说专号”,除了集结著名作家孟伟哉、南丁、母国政、肖复兴、赵大年、马未都、汪曾祺、林斤澜、刘绍棠、从维熙、航鹰、叶文玲、吴若增、毛志成、苏童、田中禾、刘庆邦、冯骥才、苏童、乔瑜、苗长水、姜贻斌等人的小小说作品之外,我在1983年的“小小说专号”上,还意外发现了李培俊的小小说《清清柳潭水》。而“小小说专业户”的提法,是在时隔七年后的1990年“汤泉池小小说笔会”之后才出现的。我和李培俊生活在同一个市区,认识虽久却来往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一位创作态度严谨、为人低调内敛的文友。因为这一意外发现,让我对这位当代小小说的先行者以及他的作品,平添了几分敬意。
李培俊是郑州荥阳人。他当过兵,当过工人,也做过企业的党委书记,后调入文化部门。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他就对小小说这种文体青睐有加。此后30余年来,虽生活数度有变,却一直不曾放弃对小小说的钟爱,工作生活之余,笔耕不辍,在中短篇小说领域收获颇丰的同时创作了600余篇小小说。他的小小说作品有多篇获全国优秀作品奖,并入选各种年度精华本,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还著有《黑马》等小小说专集,另有70余篇作品被《小小说选刊》《读者》《小说选刊》等转载。因为常年的文学积累,也因为写作过程中的挥洒自如,所以他的小小说作品常常给人文笔老到、耳目一新的感觉。
李培俊的家乡在乔楼镇丁店村(原名为湖桥村),虽然他在那里生活了只有短短的十几年就到大西北参军了,但家乡的山水风物、故土人情,在他的生命版图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烙印。读李培俊的小小说,会发现“湖桥村”三字总不时在文中出现。在湖桥村,不管是须发皆白的老翁,风华正茂的青壮,还是含苞欲放的闺女,髽髻小丫、黄口稚儿……不论丑俊,不论贫富,不论贵贱,他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乡村独有的幽默,都潜藏着一个个鲜活灵动的故事。那些便是李培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宝库。为湖桥村的父老乡亲著书立传,描摹湖桥村的百姓人生——李培俊最初走上文学之路,就是怀揣这样一腔浓烈的赤子情怀。
《橘子》是李培俊小小说作品中的一篇佳作,曾数次被选入中、高考阅读试题题库。此篇作品讲述的故事并不甚曲折离奇:一个被警方通缉的嫌犯,在经历了连续的逃亡生活之后,走投无路,饥渴交加,一个善良的卖橘子的小贩无偿赠送的一个橘子,无异于雪中送炭,不但缓解了嫌犯的生理饥饿,也缓缓化解了嫌犯心间的冰冻。嫌犯停止了自己的逃匿生活,却给卖橘子的小贩带来两万元的悬赏金,作为对那一个橘子的真诚回报。一个小小的橘子,一个善意的举动,感化了一个僵死的灵魂。故事并未在此处结束,嫌犯在后来的劳改中勇敢冲向失火的储油仓库,救出狱友、自己却落下终身残疾,他的牢狱生涯也因此提前结束。再度出现在那个小商贩摊位面前,迎接他的是小摊主的妻子,那位摊主已经离世,那两万元的悬赏金却分文未动地送到他的手里——作为他重获新生之后的谋生资本。至此,一位平民小摊贩的高大形象才完全跃然纸上,一份人间真爱再次给读者带来心灵的震撼。能构思出如此缜密的故事,非有高超的技艺不可;能用文字刻画出如此深刻的人性,非有丰厚的人生阅历不可。其文其事味如橘子之酸甜入心,令人阅后百感交集。在这里,作品因为这一念善良延续的结局,使主题陡然升华,有了思想高度和深度。
我个人偏爱的《雪地上的鲜花》,也是一篇小小说佳作。作品没有刻意交代故事发生的背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于山没想到,他和徒弟金娃会在这里见面。”简单开头,悬念即起。一户人家为老人庆生,请了两个唢呐班子前去助兴,言下之意,不挑自明,是要两个班子摆开擂台进行一番厮杀。师徒恩情,现实生活的艰辛残酷,两股力量,在师徒二人的心里纠结。那方小小的舞台,成了师徒二人的战场,二人忍受着内心的矛盾与痛苦,却又都使尽浑身解数,想在技艺上盖过对方。那是一个精彩的过程,对那些前来欣赏唢呐表演的人来说,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生死博弈。故事的最后,徒弟为胜过师傅使出杀手绝活——鼻吹,那是一种极伤身体的吹法。于山“曾经告诉过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用,因为时间稍长,很可能因气竭而倒……艺术生命也就随之终结。”徒弟最终口吐鲜血倒在雪地上,师傅也将伴随自己三十余年的唢呐置于脚下,慢慢踩扁,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扭踉跄的脚印……这是一篇读来让人荡气回肠又默然神伤的小小说作品,语言简洁有力,人物形象真实饱满,其中对师徒二人的心理描写尤其细腻。整篇作品的布局构思也十分巧妙,两位民间艺人的技艺博弈描写得相当精彩。读罢掩卷,不由一声长叹:人生啊人生!
李培俊作品中的市井人物多源于生活真实,人物形象朴素。譬如《父亲李向阳》中的主人公一生古板正直,当生产队长时每天清晨的敲钟,似乎都被其演化成了一种郑重的仪式。随着岁月的流逝,加之后来的分田到户,父亲在接受自身衰老的同时,还要接纳时代变迁所带来的思想冲击。而村里那口老钟即便早已不在,钟声依然萦绕在父亲的心中。为平凡人物立传,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只有细水长流般的琐事,看似细碎的生活片段却折射出一个人的一生,闪烁一个时代的缩影,似乎轻描淡写的文字却浸透人生岁月的无限沧桑。
我编《小小说选刊》杂志二十余载,读过的小小说作品数以十万篇计。那些小小说佳作,有重语言的,有重人物的,有重故事的,有擅长哲理思辨的,有喜欢结尾抖包袱的……究竟什么样的小小说作品才算是上乘佳作,其实并没有严格固定的模式标准。李培俊的小小说,构思朴拙却内藏玄机,语言平实却精练准确,叙述似娓娓道来,却透出从容淡定的姿态。他尤其长于人物刻画,文笔细腻,情绪、心理描写拿捏有度,于情于理入木三分,人物跃然纸上。用心在生活里进行深度挖掘,描写小人物的百味人生,李培俊颇有大智若愚、举重若轻的写作功力。
荥阳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春秋时晋楚争霸曾大战于此,吴广战秦死于荥阳,楚汉之争的鸿沟分界在荥阳,传说中的“三英战吕布”在荥阳,唐初秦王李世民的“虎牢之战”在荥阳……荥阳也是诗歌的发祥地之一。《诗经》的《郑风》和《小雅》,有诸多篇章都描述了荥阳的风土人情。大诗人王维、李白、白居易、韩愈、柳宗元、杜甫等都在荥阳留下足迹,中唐诗人刘禹锡和晚唐诗人李商隐都长眠于荥阳檀山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李培俊在一篇随笔里写道:“后来,我慢慢‘走’出了湖桥村,我嫌那个依然散发着猪粪、鸡屎味的小村太憋闷,憋屈得有点喘不过气。于是,我‘走’进县城、‘走’进省城,‘走’进官员、办事员、商贩、警察、老师的内心,‘走’进他们的日常生活,或褒或贬,或抑或扬,尽己所能,让他们‘走’进文学这块自留地。真正跳出了湖桥村,我恍然觉得:原来,世界并非如湖桥那么狭小,竟是如此之大,大得有些吓人,有些让人无所适从。那么,只好埋下头来,细细品味湖桥以外的人,湖桥以外的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有谁让我忘记或者抛弃那个湖桥,我肯定跟谁急!”
我亦信然。
杨晓敏,河南省获嘉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长。《小小说选刊》《百花园》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