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梦
一
“十点多了,你还不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见母亲常穿的土气大红棉衣,外面罩着件紫色背心的上半身,直立在床边。她缓缓将视线从母亲的腰移至头,觉得母亲今天起色格外好,面颊红润,皱纹一根也没有,就连因高血压而发紫的嘴唇也显得时髦年轻。发际线低低的,头发歪道侧边,编成一根乌黑粗亮的麻花辫儿,与她和善的方脸相得益彰。只不过,此时的方脸,也不是那么和善的,细细的眉毛挤成倒八字。
不等她回答,母亲便开始叠自己的被子(母亲的理念是:睡起来要把被子翻到反面铺在床上晾一晾),弯腰,眼睛从她鼻梁滑到鼻尖。母亲的眼睛戴了好多年一直没换,螺丝钉松了,眼镜腿间距很大,母亲便在螺丝钉处塞了两坨餐巾纸。今天她意外地看见那两坨餐巾纸不见了。
“妈。”她咧嘴笑,发出甜甜地一声。
母亲低头叠被子:“干嘛?”
“我今天眼睛开美颜了。:她嘻嘻笑着。
“什么意思?“
她嘻嘻笑着:“你今天真好看。”
二
因为起得晚,早上只草草地写了几个字,又玩了很久的手机,她心里愧疚的很。午饭时间到了,她想逃掉这顿午饭,再多写几个字。
忽然手机响,她的高中同学在群里抱怨:
‘‘我这一群同学,真是祖国的栋梁,放个假跟没了妈似的往前冲。这么长的假,我只想玩,谁叫爷是祖国的蛆虫……”
她笑了。母亲叫她:“吃饭了。“
她立刻放下手机抓起笔,在纸上“唰唰”地写些什么。她本不想回答,但想到上次不回答后被母亲骂惨的场景——她没有顶一句嘴,只静静望着更年期加高血压的母亲发泄完她的愤怒。她决绝地从嘴里高声迸出两个字:“不吃!“
很快传来母亲平静而慈爱的声音:“不吃就不给你盛了。别太辛苦,下午还要去相亲呢。”
她只看到笔在纸上飞快地扫着,那“唰唰”只限于视觉,并不适用于听觉。突然头皮一阵瘙痒,回头一看,母亲正站在她身后,那条灰色法兰绒裤子套在母亲腿上,没有一点褶皱。母亲一手抓着梳子,一手伸出皮肤细腻的小指,在她的脑袋中央划一道线——分印儿。抓起左侧的头发,梳到耳尖正上方的位置,将手腕上彩色的皮筋一根根绑到上面,每种颜色间间隔均匀,活像一串糖葫芦,右边也一样。母亲管这种羊角辫叫“木棍辫”。母亲技艺娴熟的双手像蝴蝶一样在她头上飞舞,她心里涌上一层薄薄的雾汽,忍不住把母亲的胳膊抱在怀里揉揉,母亲的胳膊像白云一样松软。
三
抬头,已是下午三点。她到了一间小小的木屋前。这是一家书店,四面医院环抱,医院灰楼蓝窗,楼高不见顶耸入云宵。这书店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燕别故。
她小声嘀咕着这家书店的名字,觉得有趣。
见到了相亲对象。那男的相貌极其普通,普通到难以记住他的样子。一番介绍认识过后,男的开口:“我妈说你也喜欢文学,我也是的……”那男的高谈阔论,错误百出,滔滔不绝之后突然停下来,问她:“你觉得呢?”
她从半发呆半厌烦中回过神来,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啊,我觉得啊,你rindu semalam唱得很好。”
男的微微一笑,“你看,我觉得李白这首诗写得不错。”说着把手中的书摊给她看。她瞥了一眼,原来是《黄鹤楼之千年预言》。她也笑着,附和道:“李白的新诗,写的确实不错!”
由于没吃午饭,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饿的所有内脏都低下头去耷拉着,只有双脚更加有弹性,她整个人好似腾云驾雾。
四
晚饭母亲准备了青椒炒牛肉,那牛肉炒的焦黑如碳,又油光锃亮,吃起来不仅香,还嘎嘣脆响。她狼吞虎咽,母亲站在饭桌边给她夹菜。吃着吃着,牛肉塞了牙。
那肉塞在右侧里牙的中间位置,她伸出食指去剔,可惜恰好够不到,她便把整只手塞进了嘴里。可嘴不够大,咬到了手,她“啊”地大叫一声——
天色迷蒙,白色日光从各个角落洒进卧室,像一道道冰柱刺穿整个房间。满地银辉,隐约听见雨声窸窸窣窣,像母亲的念叨声越来越远……
看看表,凌晨四点。放下表,她才发现自己的被子枕头床单褥子全都湿透了。
怎么回事?
她爬起来,对着镜子,看到眼角一直有透明液体流出,像蜗牛爬过似的,她脸上留下亮晶晶的痕迹。她抓住镜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张开嘴“啊”了半天,嗓子像被割掉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忽然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她是那么的弱小卑微,卑微到像一阵青烟。当她不刷校园卡从宿舍楼进出时,那机器从未提示过她“请刷卡”。她就像一阵风,飘过去又飘回来,连机器都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但是只有母亲,视她若珍宝,即使远隔千里,也会在寒冷的夜里发来微信“宝贝,妈妈爱你”。所以,这个世界上,她并不是孤苦无依。
可是,现在呢?
她才想起来,母亲得肺炎去世了。
刚放假时,就喜欢一个劲儿叫“妈”。一学期没叫,真怪想的。
以前上初中放学回家,就看见母亲正准备热气腾腾的晚饭,青椒炒牛肉,最爱吃的。
早上起床还是喜欢母亲喊。
以前母亲最喜欢给自己梳“木棍辫”。
……
她照镜子,鼻涕清亮清亮的,她左右摇摆着脑袋,让右鼻孔的鼻涕流到左鼻孔,左鼻孔的鼻涕流到右鼻孔。
五
耳边传来熟悉的乐声,如泣如诉,像是冰天雪地里低低盘旋的鸟儿找不到归去的路。
门“砰”地一声突然被关上了,乐声突然消失。
“闹铃响了,还不起床?”
她睁开眼睛,眼前站着一个穿着奇怪的人:一次性雨披,一次性手套,墨镜。她忽然想起什么,一骨碌爬下床,用力拨开那人的墨镜口罩——
她激动地全身发抖,心中涌起一阵阵狂喜的热浪,把那人用胳膊紧紧攥在怀里。
妈!妈!妈!妈!妈!
……
“不是你昨天叫我今天出去买菜这么穿的吗?”
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