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庄主将洛玄川等人留在了庄上,知道这些人有本事,将无妄绑起押着也不济什么事,乐得做个现成的人情,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共夕和洛玄川在草庐车中起火,每日亲自熬药,喂药,不敢假手画屏,生怕她在其中再做什么手脚。
这一日,共夕给徐盛喂完药回到房中,觉得十分迷困,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恍惚中,只见有个黑影并一团白气进了来,悠悠的喊:共姑娘。
共夕厉声喝问道:“哪里来的孤魂?敢魇我的梦?仔细我劈飞了你。”
那黑影道:“别别别,共姑娘你细看看,我是徐盛啊!”
共夕放下刚要施法的手,仔细看了看黑影,果然依稀可见徐盛面貌,忙问道:“你倒是怎么个事?”
黑影笑嘻嘻的坐在床边道:“画屏不知给我吃了什么,挤的我三魂出二,七魄去四,阴司不收,地府不留,我乐的自在,在外游历了一番。方才回来,发现那身子我竟进不去,看见你在,就跟了过来。”
共夕琢磨了一会道:“洛玄川说你魂魄不曾少啊?”
徐盛道:“是,那身子里魂魄真竟是齐全的,所以我才进不去。”
鸠占鹊巢?
两人心里同时冒出这个想法来。
徐盛道:“共姑娘不是凡人,劳请姑娘给想想办法,徐盛心中感激不尽。”
共夕突然噗嗤一笑道:“你这二魂四魄,倒不痴傻。这不反倒是好了么!”
徐盛苦笑道:“我本也不痴傻,是跟画屏闹的。这丫头自幼跟我,用情非常人可比,这些年我们渐大,她突然对我生起疑心来,别说跟别的丫头说笑不依,就是我对一只鸟,一朵花好了些,她也要想法除了去才能安心。唉!这个丫头,我三番四次将心剖白给她,也只是不信,后来我索性扮傻充愣由她闹,不成想竟闹了这样的事出来。她呀,恐怕是听说家里要给我定亲冲喜,干脆就将我弄成了这活不活,死不死的样,打算着就这样守我一辈子完了。”
共夕哭笑不得的道:“原来痴傻的并不是你!你倒还挺明白她,顾念她的。”
徐盛温柔笑道:“那是自然,她才来时,我们都不过十一二岁,她顾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守着她的一颦一笑,骨血里早就映下了彼此了。”说到这,徐盛忽然有些羞赧道:“你可别跟我爹娘说啊。我不想娶妻。其实就算画屏不做这事,我也正也想法不定这亲呢。”
共夕道:“懂得的!为今之计还是先将你魂魄送回去是正经。时间久了,恐怕占躯的魂魄合了身,那你可就成了野魂了。”
徐盛道:“正是!共姑娘费心吧!”
共夕猛然醒来,屋内昏暗,尚未掌灯,窗户外夕阳渐沉,红光微残,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晚饭过后,共夕给徐盛喂过晚药,并不急着走,盯着画屏一个劲儿的冷笑,画屏心中发毛道:“你还不走么?”
共夕悄声道:“我要走了,他的二魂四魄可就也跟我一起走了。”
画屏一惊道:“什么二魂四魄?你这妖女又来妖言惑众了。”
共夕道:“我是不是妖言惑众你心里清楚的很。”共夕压低了声音道:“你甘愿这样守他,怎么不问问他甘不甘愿这样躺着呢?不怕实话跟你说,你喂的东西挤出了他的二魂四魄,现在有另外的魂魄给这壳子占上了,如果你打定了主意不说实话,我也懒得再管,但是占了他壳子的魂魄早晚会合了这身子清醒过来,到那时你的如意算盘不但要空,还要害得他成了野魂,游荡在宙宇之间,再无归处。你细想想吧!”
画屏“我......”了两声,说不出话来,脚下一浮,腿一软,坐在徐盛床边,眼泪扑簌簌的就流了下来,她模样本娇媚,这样一来更有番我见犹怜之态,共夕心下不禁一软,对着空气道:“当入佳人梦,何来慰他怀。”徐盛不是整魂出窍,共夕也寻他不着,只是猜着徐盛应在这屋内,想着徐盛之前行止,不知几次惹得画屏如今日这般哭泣,两个本都是相近的心,只是一个生疑,一个偏还要惹她生疑,弄得不近反疏,闹出这样的事来。
共夕向来怜惜女子,最见不得这样的真心泪,对着画屏劝道:“你二人自幼相熟,怎么如今反倒信不过他了?非这样才能放心?”
画屏拿着帕子给徐盛擦擦嘴角含泪幽怨道:“我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我有心,他未必有心!这些年来,他一面对我说着,怎样待我好,一面跟新来的小丫头们纠缠厮闹,我曾亲耳听一个小丫头跟别的丫头说,公子说将来等她大了,要将她收了房呢。既然要收那小丫头的房,等他成了亲,我是一定要被放出去的了。一想到将来要被赶走,离他而去,我这心里就如刀戳一般,莫不如让他这样躺着,我留下伺候他一辈子算了。好妹妹,这话我今天只对你说,之前是我迷了心,看他跟你好,心头就生了你的气。其实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我不该的。”
共夕道:“你倒是喂了他什么?”
画屏道:“也没什么,小时候娘领着我去观里拜娘娘,观中的一个老道士说我是个富贵命,只是夫君不很省心,命中桃花太多,给我一个布包告诉我说,若哪天实在忍不得了,就将这布包里的东西,煮了水给夫君喝,从今后保管他乖乖听话。那时候小,也不放在心上。娘想是观里老神仙给的,就将布包做了个荷包给我带着,里面装着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过是一株草芽而已。后来家里生了两个弟弟,实在养不活我了,就将我卖给了人牙子,人牙子又将我卖进了徐家庄。富贵命?什么富贵命?只这心里人不省心倒是真的。”说着画屏从颈项上摘下个小荷包,取出半个小草芽来给共夕道:“就是这个,我怕吃坏了他,只放了一半进去。”
共夕接过草芽,端详一阵,实在认不得,只得先收了,又安慰了画屏几句,告了辞出来,找洛玄川辨认去了。
洛玄川接过草芽,卦灵独有的气息,淡淡萦绕上了洛玄川的指尖:“这草存过卦灵?不对,卦气似有似无,全而不整......”洛玄川自言自语的端详着手里的草芽,这草芽赞青碧绿,约么有小指尖长短,周身散发出一股森冷的气息。
共夕见洛玄川看着草芽,半晌也没个答复,急问道:“怎样?”
洛玄川只顾思索,并不答言,共夕在地上转悠着,嘀咕道:“徐盛的魂魄已经回来了,眼瞅着自己的身子,就是进不去,如此看来,必是这草上存着的卦灵占了徐盛的身子了。”
洛玄川找出一本百草谱翻着,共夕也凑过来一起跟着看,突然门声开合,只听河不受声音道:“闷死了,闷死了,这周围连一个能取乐的地方也没有.......”声音戛然,洛玄川照常翻着书,共夕抬起头来,见河不受愣在当地,脸上似有些怒色,随口问道:“你怎么了?”
河不受转身出去将门掩上道:“打扰了!”
共夕心念一转,对洛玄川道:“你研究着,我瞅瞅他去!”
河不受回到房间,心中憋闷,看着共夕靠洛玄川那样近,心里莫名其妙的就生起气来,洛玄川这臭乌龟,有了蔓娘还跟共夕靠那么近做什么?嗯......我一定是在替蔓娘生气。
共夕轻轻扣了扣河不受的窗棂子,笑问道:“谁惹了我们妖首大人了?”
河不受本想不理,但还是脱口道:“谁敢惹我。”
“那你为什么生气?”
“我何曾生气?”
“嗯,那我回洛大哥那去了。”
河不受听着门外脚步渐远,突然开门喊了句:“洛玄川已经有了蔓娘了,你避避嫌疑,别跟他靠那么近。”
共夕噗嗤一笑道:“那你一起来吧,看着我们些!”
河不受嘴上说:“谁有那闲工夫看着你们。”却还是出了门,跟着共夕朝洛玄川房中走。
洛玄川见他二人回转,指着百草谱上的一页,道:“这是离魂草的幼芽,药性比成草还要大些。幸好画屏留了这半颗,尚有余地回转,否则徐盛遭卦灵占体,魂魄皆出,就真的没救了。”
河不受跟在后面一听见卦灵,连忙挤进来道:“原来那小子是招了卦灵。”
共夕道:“不是他招的,恐怕是有人存心安给他的。”
共夕将画屏小时候遇见道士,给了她离魂草幼芽的事情讲了一遍。
洛玄川自言自语道:“难道又是那个卜道士?他到底有何居心!”
河不受道:“管他什么居心,再遇见他,老子废了这个贼道士。”
洛玄川道:“他现在未必是道士。这人脱了之前的色壳子,现如今不知又附在了什么人身上呢。”
共夕道:“那人既然心怀不轨,早晚还会现身。现在还是先救了徐盛吧!有难处么?”
洛玄川握着草芽微笑道:“本来不易,如今不难!”
第二日共夕熬药之时洛玄川递过草芽给她道:“莫叫微熏知道了!”
无妄在一边捅着火道:“什么事不叫微熏知道?”
共夕边熬药便将离魂草芽之事说给他听,不料却被过来帮忙的微熏听个正着。
微熏咬着嘴唇,倔强道:“都知道的事,偏偏只瞒着我一个?我就那么不明事理,没个轻重?为了一己私欲,不顾他人死活了?我自己有手脚,能自己找到的东西,抢人家的做什么!”眼泪明晃晃的含在眼圈里,并不落下。洛玄川共夕觉得理亏,哑了声,无妄连忙过去哄道,“没,你别多心。他们不是这意思,我也是问了他们才说给我听,你这不是才过来还没问么!我妹子最是通情达理,哪能在人命大事上含糊呢!对吧?”
微熏嘁了一声,偏过头去,嘴角带笑,眼中含泪,无妄最是见不得她这个模样,又看得痴了。共夕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道:“火,火!”
无妄回过神来,回身一看,火头大的把药煮开了锅,正顶得盖子咕咕乱响,顺着瓦罐边沿流下的药汤滴在火上,发出呲呲声响。
微熏看无妄手忙脚乱的撤火,一个不小心,被蹦出的火星烧着了,眼见着手指泛红,连忙抓过无妄的手,心疼的吹了两口道:“没事吧?也不知小心着些。”
“没,没事!”无妄任微熏拉着手,嘴里结结巴巴的答着,微熏舀了一勺冷水来让无妄泡着手,自己调着火跟共夕将药熬了,加了离魂草芽的药汤,颜色清蓝清蓝的,如同雨后碧空,漾着一股青草气,引人一阵神思恍惚,共夕见微熏神色有异,忙垫着手,将药汤碗端起来道:“我去送!你们快预备着收卦灵吧!”
洛玄川将煮过的离魂草芽从药罐中挑了出来,加上“查”叶又重煮了一番,道:“寄处也是离处,离处还归寄处。”
洛玄川,河不受,无妄,微熏,画屏,皆在徐盛床边,盯着共夕将汤药灌下。
共夕这几日本来是喂惯了的,此时却突然紧张了起来,手微微有些抖,喂了几次,药汤都撒了出来......
画屏叹口气道:“还是我来吧!”
共夕想了想,她总不至在众人眼下做什么手脚,也就将药碗递给了她。
画屏接过药碗,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细吹慢喂,无比精心,无比细致,画屏的手慢慢的,缓缓的,在这一段被刻意拉长的时间里,柔情满溢。
药碗渐渐见了底,最后一勺,画屏端了半天,最终还是闭着眼睛,满脸决绝的喂进了徐盛口中,然后卸下千斤重负般吐了口气,轻声道:“此生,你我,就此而止吧!”她知道,他一醒来,这里便再也没有她的位置了。她十岁入庄,离了这里,能去哪呢?天下之大,可她.......无处可归。
画屏站起身来,与众人团施一礼,道:“得亏诸位,未成大错。画屏就此谢过。”说罢,走向门边。共夕问道:“你去哪?不等他醒?”
画屏道“我去跟庄主和夫人请罪离庄。他......我就不等了。有诸位在,他一定会醒,错不了的。”
拦不住的,共夕知道,洛玄川知道,在场的人都知道,共夕回头看着躺在床上尚未醒来的徐盛,暗暗心急道:你这个傻子,快醒过来啊!快啊!
画屏跪在徐庄主,徐夫人面前,重重磕了几个响头,额头上沾着的尘土,也掩盖不住紫红色的淤伤。
徐夫人与徐庄主面面相觑,片刻问道:“好闺女,你这又是何意啊?盛儿还是没醒?这孩子一向痴颠,一时痰迷心窍也是有的,怪不得你,你莫太过自责了,诸位小神仙不都还在么,总能让他醒过来的。好孩子,别这样,你这样,我看着就更难过了。”
画屏仰起头来,看见徐夫人抹泪,心也软了下来,但想想,自己行为实在辜负夫人错爱,狠下心道:“夫人莫要伤心,诸位小神仙说了,公子今日定会清醒。画屏过来,是跟庄主和夫人辞行的。”
徐夫人惊道:“你这孩子,这又说的哪里话来?好好的,干什么又要走?盛儿醒了还得由你照顾呢!”
画屏摇头道:“他,自有人来照顾。当初画屏进庄时,夫人说过,准我自赎,所以今日......”画屏一面拆着自己的一个小手袋,倒出些金银细软,珠玉宝器,一面解下自己戴的一些首饰,在地上堆了一小堆,又磕头道:“夫人向来疼顾画屏,这番恩情画屏自知此生难报,如今画屏犯下大错,愧对夫人......还望夫人成全吧!”
徐夫人一头雾水道:“这没头没尾,说的什么话呢?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
画屏刚要开口,门外一阵脚步声‘噔噔’响起,徐盛的声音传进来道:“爹,娘!千万可不能让她走!”
话音未落,徐盛跑进屋来,‘扑通’一声跪在画屏旁边,正跪在画屏的一朵珠花上,硌得徐盛‘哎呦’一声,画屏赶紧关心道:“怎么样?总是这样慌里慌张的!”
徐盛对着她一笑,坐在地上,任画屏给自己揉着膝盖,将那朵珠花握在手中道:“坏了。我再托人买一枝送你。”
画屏拿过道:“算了,珠子掉了而已,我再缀上就是。”
“这还是前年买的,都旧了。”
“旧了,我也爱戴这个。”
徐庄主徐夫人见二人如此情状,心中已明白一二,笑而不语的看着。
徐盛一把扯住画屏的手,认认真真的跪在地上,对着徐庄主,徐夫人道:“爹,娘!我要娶画屏!”
徐庄主猛然咳嗽一声,摆出一脸严肃样来道:“你说娶就娶?也不想想自己身份。”
“爹!我哪有什么身份?不过靠着家中贩醋赚下的这些产业,混吃等死罢了,能娶上画屏这样的媳妇,您都该偷着乐了。”
徐庄主本是忠厚谦逊之人,有此一问,也不过是想试探自己儿子心思,听他有此言语绷不住笑道:“行,还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徐夫人也笑道:“你们这俩孩子,原来是存了这个心。难怪老是今儿个恼了,明儿个好了的。”说着拉住画屏道:“还说要走,你打小就在这庄里,能走哪去呢?这不就是你的家么!”
徐盛道:“这事不怨她。怨我!”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这就开始护着了?”徐夫人酸了一句,依旧笑眯眯的看着二人。
画屏羞得面上挂不住,道:“屋中还有些活计没做完,画屏先告退了。”
徐盛道:“我跟你一起。爹,娘。我们回去了。”
画屏跟着徐盛一前一后告了退,两人并肩走着,半晌无话,徐盛忽道:“我没说过。”
“什么?”
“你说听见有小丫头说我要收了她在房里的话,我没说过。”
画屏一呆道:“你......哦!你那时在屋里!”
徐盛点点头。
“我和共姑娘说的你都听见了。”
徐盛点点头。
画屏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看他。徐盛紧扯住画屏的手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