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担水的挑夫,将自己的扁担横在两只大水桶上,坐在上面歇腿,摘下头上的斗笠扇着,听这些茶客闲话。
无妄来来回回忙着煮茶,伸手在缸里舀水却舀了个空,一时心急,喊道:“宗颐!你今天没打水么?”
喊了几声不见回答,反倒是洛玄川从袋子里爬出来道:“别喊了。那人不是宗颐,宗颐早就变回粽子了。”
洛玄川将卜老道变成宗颐的事说了一遍。
无妄惋惜了宗颐半晌,道:“你怎么不早说?”
鲍节看看洛玄川,接口答道:“与其防暗,不如防明。”
洛玄川点头道:“正是。如今他恐是去追庞三身上的附爻了。”
河不受道:“之前粽子打架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些散走的卦气和宗颐身上的不一样,搞了半天都是他搞得鬼。”
鲍节道:“那我身上的......是了,我现是虎口里的棋子,左右逃不了。”
洛玄川道:“不止是你。我们都是被网进无主渔网里的鱼,现在不收口,是因为好多人在四周扯着这网,谁也不松手。”
无妄听他们说话,一拍脑袋道:“咱们手里的卦灵,别让他偷去了!”忙冲着微熏打眼色,微熏会意,进到云泥圃中片刻后出来,对着无妄做了个‘放心’的表情。
无妄刚安下心来,门外有茶客喊道:“做不做生意了嘿,多半天了,茶呢?”
无妄连忙出去,陪着笑脸应着,想想洛玄川,河不受,肖舒这几人自己支使不动,鲍节又手无缚鸡之力,共夕和微熏是姑娘家,哪能让人家做提水这种重活,思前想后,正打算自己去提桶打水,一眼瞧见一个担水的正坐在两大桶水中间,扇风歇脚,无妄登时开心道:“这才叫雪中送炭,绝渡逢舟。卖水的,来来来,这两桶我都要了。”
卖水的直直后背,踏着重步走过来,嘴里说着:“两桶?都要?”
无妄点点头,一指草庐车中的水缸道:“都倒那个缸里吧!”
卖水的将两桶水都倒进缸里,笑道:“五文钱一桶,两桶,十文钱!”
无妄数了十文钱,递给他,这时才容出空来打量这卖水的,好个彪悍的汉子,虬髯满腮,膀阔身长,袒露着胸脯,肌肉结实,肉色棕黑,相貌虽然狠戾,但神色间却带着一股豪气,看着并不像时常做这样小买卖的出身。无妄随口问道:“大哥贵姓,历来就做这营生的么?”
那汉子将钱随手揣进怀里答道:“我姓方,初到此地,没活计,与几个兄弟做这营生糊口。”
无妄一面舀水煮茶,一面道:“我这倒正缺个人打水,方大哥可愿意每天早上给我送两桶水来,每桶水我再多给大哥两文钱,算是劳烦大哥多行道路的酬劳。”
方姓汉子道:“做这营生还怕什么多走路?每桶五文钱,明早城门开了我就给小掌柜的送水来。”
无妄笑着谢过,随手包了几块红豆糕,递给方姓汉子道:“这几块糕饼,请大哥吃,大哥若推辞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方姓汉子接了,挑起空桶,朝着城内走去。
城内的告示墙边,围着许多人,盯着剿灭山贼的告示和画像七嘴八舌的闲话,这些日子,每天都是如此。
方姓汉子担着空桶打这经过,刚巧听见其中有一人说道:“看见那地图没?听说是外来的能耐人,路过盛山打跑了剪径的强人,又画了这张地图,匿了身形投给衙门口的。也不知是何方来的神圣,真想拜会拜会这样的高人,跟着学点惩奸除恶的能耐。”说着,眼中一片向往之情。
旁边一人道:“要说这些强人是该死,打家劫舍无恶不做,这一次连窝被杀了个干净,真是大快人心。爷们想知道这投地图的人是谁?我倒是知道个信,可不知真假......”
方姓汉子偏头看了那些人一眼,先头说话那人圆脸盘,圆身子,粉头粉脸看着像个富贵出身,后说话那人,一脸麻子,有点地包天,肤色微黑,粗布麻鞋,像个常在街面上混饭吃的,此时正抱着膀子,高谈阔论,周围的人将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方姓汉子在不远处的甜水井里挑出两桶水来,就坐在水井边不远处盯着那麻子脸。那麻子脸不一会说够了话,张嘴朝着地上吐了口痰,又抬头看了看日头,冲着周围一抱拳,嘴里道:“散了散了,我得家里喝口水,吃口饭去了。”
说着,晃晃悠悠哼着小曲朝家走,方姓汉子挑起水桶来在后边不远不近的跟着,走到城南边,一处小院落,麻子脸进了院子,方姓汉子放慢了脚步,看看周围住的都是普通人家,遂吆喝道:“新挑的甜水,沁心凉,煮饭烧汤,香过平常......一舀一文,一桶五文了诶......”声音洪亮悦耳,吆喝的好听。
周遭住的媳妇们,都正煮着午饭,保不齐就有缺水的,听见吆喝,你一舀,我一舀的不一会就将一桶水分了个干净。
方姓汉子一边舀着水,一边看着那麻子脸家的院子,只见院门一动,麻子脸探头出来喊道:“卖水的!”
方姓汉子答应了一声,麻脸道:“还有水吗?”
方姓汉子道:“还有大半桶!”
“我都要了!来来来,挑进来。”
方姓汉子进了院子,将水折在一个小水缸里,便站在院子里等着麻脸拿钱。
一个小弹丸从院子角落飞来,“啪”的一下,打在方姓汉子衣角上,染了一片暗黄,方姓汉子寻着一看,是个七八岁大的娃娃,在院子角落厨房边上,搓捏了一堆弹丸,拿弹弓子乱打着玩,那孩子手上满满沾着一手暗黄色粉末。
方姓汉子又看看自己衣角,认得是雄黄,随手拍打了两下,麻脸这时也拿了钱出来,方姓汉子接了,转身出了院子,站在门口,看看周围无人,捡起一块小石头在院墙上做了个标记,才走了。
这季节的天气,说变就变,上午好好的大晴天,刚一过午,一片暗云挟着炸雷裹着闪电拥着大雨就来了。冰粒子打在草庐车顶上劈啪作响,狂风卷得车窗车门像被猛兽撞击一般。
无妄看着天,面色十分难看,叹气道:“这一阵大雨,浇跑我多少客人?一个客人十文,十个客人就一百文。一百文啊!!!”
微熏道:“这雨下不长的,一阵就过去了。”
“雨停了,可路不好走啊!都是泥!我都不爱走。”
共夕一脚踢在无妄屁股上道:“我们熏儿好脾气安慰你,你还来劲了是吧?”
屋中众人都是一愣,我们熏儿?
河不受心里默默的将“我们熏儿”,替换成了“我们不受”,美滋滋的坐着傻乐。
无妄心里满不高兴,酸酸的不是个滋味,脸上却笑着道:“一个屋檐底下住着,分什么你的我的......”
微熏一听无妄说出这样不分彼此的话来,竟是全没将自己放在心上,心中不乐道:“我是你们的物件么?”
共夕一把搂住微熏,吧唧亲了一口道:“是我的千金大宝贝。”
微熏脸色一红,推开共夕,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偷眼瞧着无妄道:“就你嘴会说。”
无妄见共夕亲微熏,转头吞了口口水,自言自语道:“千金有价,人无价......”
雨住云散,无妄跑出门去,拿着根竹竿子去捅遮阳篷中间积住的雨水,油布的篷子一顶一掀,好大一篷雨水哗啦一声砸在地下烂泥上,泥水溅满了无妄下半条腿。无妄一面叹着晦气,一面低头揉搓着裤子上的泥水,随手把捅篷的竹竿子立在一边,谁知这竹竿子却没能立住,眼瞧着就朝无妄斜砸下来,却被一人一把捞住。无妄听见背后声音,窝着身子,偏头一看,是俩官差,一个捞着竹竿给戳回旁边,一个正收着一把油纸伞,俩人皆是一身的泥水。
戳竹竿的那个,随口问无妄道:“没事吧?”
无妄立起身来摇摇头。
戳竹竿的继续道:“来两碗姜茶,这大雨下的......”
无妄煮了姜茶出来,听见收伞那人道:“这方圆几里,挑卖水的无数,可叫咱们哪找这人去。”
戳竹竿的道:“要我说,就真有这人,犯了案也早就跑了......搁着吧!”戳竹竿的见无妄端茶过来,朝一旁让了让,叫无妄把茶放下。
无妄刚要走,戳竹竿那人似是想到什么,喊道:“小掌柜,跟你打听个事啊!”
无妄转回头来道:“什么事?”
戳竹竿的道:“你这茶舍常用水,可见过一个膀阔身长,肤色铜黑的卖水汉子。”
无妄转转眼睛道:“卖水的,不都差不多这个模样么?”
收伞的那个一拍桌子不平道:“知道就说,不知道就不说。这风凉话是什么意思?信不信我锁了你!”
无妄低头道:“我不知道!”
“嘿,这小子!”收伞的站起身来,戳竹竿的一把拉住收伞的,转头对无妄道:“是我没说清楚。不怪这小掌柜。小掌柜,小兄弟,你好好想想,这人一脸虬髯,面色凶恶,如今犯下了杀人案,你要见过,可千万别瞒着。要没见过,这几日可就留神吧!”
无妄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实没见过......”
第二天一早,无妄等着方姓汉子来送水,左等右等不见人,眼见着到了开张的时辰,只好自己去拎了一桶水回来,嘴里对着共夕嘟囔道:“你不是水刑门长老么?怎么就不能给我施个水溢满缸的法术,还叫我挨这份累。”
共夕啃着个甜瓜含混道:“你不知道天地间灵气不足么?自保尚嫌不够,哪能浪费在你这芝麻绿豆大的事上?”说着将手里啃剩的甜瓜皮一丢,翻手又变出个甜瓜来。
无妄道:“吃瓜的灵气,你倒够用。”
茶客们陆陆续续上了座,无妄一边忙活,一边留心听着他们说话。昨儿那俩官差说的那人,无妄立马就想到了方姓汉子,今儿那汉子又没来,只怕是自己想对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案子,看那大哥可不是什么小偷小摸的样儿......
果然不一会就有几个茶客聊起来了。
“都听说没?麻二死了!”
“能没听说么!这才刚消停几天,就出这么档子事。”
“麻二媳妇说,是卖水的下毒,给毒死了。你们可没见着,好家伙,昨儿下午,衙门口满街抓卖水的......”
“可抓着了么?”
“能抓不着么!那卖水的当时在北街转悠着就叫人给锁到堂上,麻二媳妇喊街坊四邻认过面相,直接就给定了罪了。”
“麻二媳妇说,当天中午她忙活着做饭,家里也没外人来,就麻二叫来了这卖水的,后来麻二吃着午饭就死了,不是他还能是谁!”
“官府一查麻二家,还真就在一个小水缸里验出了砒霜,那水缸除了卖水的就没别人动过......”
“唉!看来啊,以后还是自己打水喝吧!卖水的给你投个毒,防不胜防啊!”
“也不知是什么仇,至于下这样的毒手。”
“麻二那嘴,你们还不知道?一天闲话连篇,这个该死那个该活的,得罪人家了呗。添茶!”
无妄抱着茶瓶过来添上茶,问道:“客官可知道那卖水的姓什么,叫什么?”
那茶客抬头看着无妄玩笑道:“小掌柜打听这个做什么?你常跟卖水的打交道,仔细别也被投了毒。”
旁边几个茶客跟着笑,无妄也笑道:“这您大可放心,我这水都是我亲手打,亲口尝的,就是有毒也先毒死我。那卖水的姓什么呀?”
那茶客抓抓脸道:“好像是姓方,一脸胡子,看着怪凶的,不像个好人样。”
另一个茶客道:“死牢还不就给那样的人预备的......”
无妄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这些茶客在无妄眼里每一个都是同一副‘好人’的长相,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笑脸盈盈,即使谈论的是那样凶残的事情,也都挂着笑,如果非说他们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他们眼里的光吧,有的人眼睛里,连那点光,都没有了。
微熏看见无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递过一份茶客要包好带走的红豆饼来,道:“我觉得那个方大哥就算想杀人,也一定是光明正大的下手,不会用这种下毒暗算的卑劣手段。”
无妄眼睛一亮道:“我也这样觉得。而且说不通啊,真想下毒害人,一定是想方设法遮掩自己,怎会下在只有自己接触过的水缸里,这不等于告诉别人,这毒是我下的么!”
共夕在旁道:“那这算不算‘光明正大的下手’?”
无妄无语的看着共夕道:“你......敢作敢当的英雄是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的。”
共夕又扔了一块甜瓜皮,摸摸鼓溜溜的肚子道:“咱们在这里说这些是帮不了他的。你若真想帮他,不如干脆先去问他,人是不是他杀的。如果是,他并非无辜,理应偿命,若不是,咱们就想法还他个清白。”
无妄眼睛一亮道:“你能送我进死牢?”
共夕嘿嘿坏笑道:“死牢还不好进,杀个人不就行了?”
无妄额头见汗,半晌无语,内心默默吐了个不雅之字。
共夕道:“逗你玩呢,样儿吧!”共夕顺腰间掏出一个蝈蝈葫芦来,葫芦用个黑布兜子罩着,黑布兜子上用朱砂写了一圈符咒,无妄认了认道:“这是,镇魇咒!”
共夕乐呵道:“可以啊!还认识镇魇咒!”
无妄一撇嘴,不服道:“好歹我也是个道士,好不好?”
共夕打量着无妄:“哈!看你那一脸市侩样儿,谁能想到这个!”
共夕将蝈蝈葫芦丢给无妄道:“会用吧?道士!”
无妄不好意思说不会,硬着脖子道:“怎么不会!”
共夕说了句,“那就好!”抻抻胳膊,出门逗河不受玩去了。
无妄拿着蝈蝈葫芦,翻来覆去看着,琢磨道:“这玩意,怎么用来着?师父好像教过。”
微熏招呼完几桌茶客,进来见无妄蹲在地上摆愣着一个圆滚滚的玩意正在发愁,问道:“什么好东西?给我也瞧瞧。”
无妄漫不经心的答道:“‘魇’。这玩意是用名字,还是用八字啊?”
微熏看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语愁的挠头,门外又来了茶座,微熏赶着招呼,随手将装洛玄川的袋子丢给无妄道:“问他!”
洛玄川被这一丢惊了一跳,探出小脑袋来,四下看看道:“地震了?”
无妄将‘魇’朝洛玄川眼前一怼道:“这玩意,怎么用啊?”
洛玄川看了半天认出是‘魇’来,打了个大哈欠道:“子时解咒,指人问询。”说着就往回钻,无妄赶紧问道:“咒怎么解?人怎么指?”
洛玄川嫌弃的瞄他一眼,道:“不知道!”缩头钻回袋子里去了。
无妄‘嘿’了一声,不满道:“牛什么呢?不也不知道么!”
方姓汉子躺在潮乎乎的稻草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想不通,真想不通,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怎么那人被毒死了,就赖在了自己身上呢?
想不通,想不通。他们说自己在水里下了砒霜,可那砒霜是个啥,自己都没见过。
他脑子很乱,一会想起从前,一会想起现在,一会又想那个拿弹弓子打了自己的小孩子,那孩子的弹弓子没自己小时候打得准,几颗打燕窝的泥丸子,都打在墙上,打散了的粉末扑簌簌的落在屋檐下的小水缸里。
无妄站在草庐车前,一遍一遍的给蝈蝈葫芦解咒。共夕、河不受、肖舒坐在车棚顶上,肖舒化作人形,递给共夕河不受一人一把葵花子,三人嗑着瞧热闹。
共夕扔下一个瓜子壳打在无妄头上道:“你倒是会不会啊?子时可都要过了?”
无妄急得额头见汗,狠狠踩了一脚共夕扔下来的瓜子壳,硬着脖子喊道:“怎么不会?怎么不会?还不许人想想了?”
共夕几人哈哈笑着嗑着瓜子道:“想,想,随便想!无妄道长法术高强......”
无妄狠狠地瞪了他们几个一眼,手里捧着蝈蝈葫芦,嘴中念念有词道:“爷爷,祖宗,这老些人看热闹,你好歹给个面子,县衙死牢,方姓大汉,身长膀阔,满面虬髯,‘魇’以我形,问以我声,闻之其详,不落冤窗。‘魇’灵奉令,疾!”话音一落,蝈蝈葫芦上黑罩子一掀,一道白光‘噌’的窜出奔着城里飞去,无妄得意的抬头看着几人。共夕道:“还真让他解出来了。”话音未落,那白光在城头上绕了一圈,又飞回了蝈蝈葫芦里。
无妄捶手纳闷道:“怎么又回来了。”
肖舒仰起头,想了一会,慢悠悠的道:“可能是,他,还没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