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陵对自己丧家犬一样逃走的行为很瞧不起,他们喝他们的茶,我喝我的水,也没碍着谁,怎么就不能挺直了腰杆走出来呢?下次,下次再遇见绝不这样了。
杜陵在城南郊边一个杂院里赁了一间十分残破的小土屋,乱葬岗却在城北,每次干活他都得这样穿过整座融烟城。融烟城整体来说还算富庶,有港口,坐商客商,往来买卖的人很多,客商们常年在外赶买卖,寻花问柳的自然也不少,所以这融烟城里,最多的是两种人,一种是商,一种是妓。
杜陵沿着江堤走着,融江这时的景致最好,堤上柳正盛,江中画舫游,那画舫皆装饰富丽、载歌载舞的充满了欢声笑语,晚上比白天更热闹。
杜陵走一会,看一会,以前这些画舫哪家的鸨子见了他不得亲亲热热的喊一声:“杜公子,今儿收了新打的野味,上来尝个鲜哪!我们樱樱姑娘可老念叨着您呢!”新打的除了这家的野味还有别家的新酿酒,新制茶,念叨他的姑娘也不止一个樱樱。
现在,不管他在这堤上来来回回走多少次,都没人理他,偶尔撞上了正迎客的鸨子,还得赚人家两个白眼,嘴里道:“死一边去,穷鬼。爷,您这边请!樱樱姑娘可老念叨你呢!”杜陵就看着那个白白胖胖,脸长的如同一个肉丸子戳了几个窟窿似的鸨子,将一个衣着华丽,膘肥体胖,走起路来哼哧哼哧,脚步重的能把船板子踩塌,带着一脸迫不及待笑容的男人美滋滋的迎进了画舫里。
六月天,孩儿脸,老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转眼就起了狂风,卷起不怀好意的波涛,拉扯着那些雕饰精美的画舫在风浪中摇曳,不一会,大雨就砸向了水翻浪滚的江中。
杜陵在江堤上没处躲,也没想躲,这大雨下的正和他意,下吧!下吧!看这融江脏的,该有场大雨洗荡洗荡了,所有在他身边抱着头跑过的人,油纸伞被风卷走的人,在这雨幕中,都成了他的笑话,杜陵看着他们笑,笑得很痛快,他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这时候,他的背似乎没那么弯了,他不在乎雨将他淋成什么样子,他更感兴趣的是,雨将那些在乎自己被淋湿的人淋成了什么样子。
杜陵就像个疯子一样,指着人们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突然愣住了,本来正指向一个被风刮飞了油纸伞的人的手,在那个人猫下腰去抓伞的时候,也没有跟着移动,杜陵的手指着江面,突然大喊一声,“救人啊!”
没人听见,他的声音在狂风暴雨中,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杜陵来不及细想了,翻身跳下江去......
杜陵的眼前黑黑的一片,雾蒙蒙的,那雾中有个人影,人影墨黑,比周遭更黑,在人影中间,杜陵看见,那里飘着一个卦象,这卦他认得,是地火明夷卦,小时候先生给讲过的,先生说,这卦不好,但不好中能生出好来,那卦辞自己依稀还有些印象,内难而能正其志,用晦而明。
他曾耻笑这个卦辞,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晦就是晦,明就是明,用晦怎么能明呢!先生讲的不通,不通。
爹不爱他读书,想带着他学做买卖。娘不肯,娘是落魄士族出身,看着柔顺,可骨子里老带着那么一股子不容置喙的孤傲劲儿,爹拗不过她,只得退让道:“先让他读一年看。”
爹还是挺宠爱娘的,跟娘说话老带着点小心,因为娘不爱搭理他,看着他的眼神老是那么冷。娘只有在看见自己的时候,眼里才有那么点热乎气。爹喜欢娘身上那股子劲头,又怕娘身上这股子劲头。
爹跟娘是一天没的,爹在外面养了小,被娘知道了。那天爹说有买卖,前脚出门,娘就揣了平日用的剪刀跟了出去。
娘的话从来也不多,但手真狠,爹的心口被狠狠的捅了几剪子,那小妾也是,心口上被捅了几剪子,头发被娘剪的乱七八糟,然后娘在那屋里上了吊。
自己那时在樱樱家的画舫里醉生梦死的正高兴。他又在争夺花魁的争斗中得了胜,压了其它公子一头,他爱看他们那种眼神,恨得不行,又毫无办法,尤其那个严公子,每次都是他争的最凶,每次都是他丢人丢的最大。
自己稀里糊涂的由画舫到了大堂,认过尸身,是爹娘没错。他当时竟然有些不以为然,死了好,以后可没人管着他了。他那时只想赶紧完了事,好回到樱樱那去,继续喝酒听曲......可是,他回不去了,自家的族人们,这时都冒了出来,不是为了帮他张罗丧事,而是拿着一张一张的账条子来要账,异口同声的说爹的买卖是他们大伙给凑的,你爹是没了,可账不能没,连本带利,现在还。
杜陵不知道那账条子有几张是真的,上面可倒都有签名有手印,而且他们互相都给作证,说,看着借的,没错!
杜陵一笔一笔清了账,最后连房都没落下,族人们罢了休,说,还欠着点,孩子也怪可怜,算了,不要了!
爹娘是横死的,不让入祖坟。杜陵第一次背尸,背的是爹,真重,第二次背尸,背的是娘,他都不知道,娘原来是这样瘦弱的。
他挖了两个坑,挨着,给爹填土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给娘填土的时候,他看着破席子下面,娘的脸,哭了,他想起娘跟他说的话,每一句话,娘说:“凌儿,衣裳破了,过来,娘给你补补......”,“凌儿,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凌儿,娘不求你出人头地,封官拜相,娘只希望,你能知道这天下真正的样子,然后,你还是杜凌。”
这土一填上,他就再看不见娘对他笑,再听不见娘跟他说话了。
他对着娘又看了一会儿,很长一会,终于扭过头,铲起一铲土盖在了娘的脸上。
对了,他本来叫杜凌,可找他干活的地甲识字不多,总写成杜陵,他也懒得纠正,杜陵还是杜凌,叫着还不都一样么。
那影子依然在杜陵面前晃荡着,卦象也随着上下起伏,杜陵觉得那影子好像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可是却说不出来。杜陵问道:“你有话?”
影子上下晃了晃。
杜陵指着卦象,“跟这个有关?”
影子又晃了晃。
杜陵问:“你是谁?”
影子没有动,杜陵却看见周遭的黑雾发生了变化,他看见一个人,是自己,在挖坑,旁边躺着的是早上他背出城的那个老鳏夫的尸体。
杜陵看看影子,指指老鳏夫的尸体,“你是他?”
影子又晃了晃。这时卦象亮了起来,特别耀眼,杜陵被光蛰的眼睛生疼,连忙遮住眼睛。放下手时,卦没了,影子没了,黑雾也没了。
眼前迷迷蒙蒙的,他感觉自己的肚子被什么压着,嘴里喷出一股水来,然后他猛烈的咳嗽起来,扬起了半个身子。
周围的声音,这时也清晰了起来,按着自己的是个小龟公,这时喊道:“金妈妈,醒了。”
金妈妈正在一边骂人:“这么多人,看不住她!捞,接着捞!死了也得给我捞上尸首来。”听见龟公喊她,头也没回的说道:“醒了?能走路就赶紧让他走。别琢磨让我拿钱给他请医问药。”
小龟公吐吐舌头,道:“杜公子,您试试站站啊?”
杜陵点点头,扶住龟公的小肩膀,艰难的往起站了站,身子虽还有些虚,好歹还是站住了。
金妈妈这时又喊道:“龟儿子,你死了,都在这捞人,你在那站着瞧热闹?还不赶紧死过来帮忙。”
小龟公连连答应着:“诶,来了!”紧接着小声对杜陵道:“杜公子,您......”
杜陵松开扶住小龟公的手,扯个笑容道:“我没事!你忙去吧!我走了!”
小龟公道:“您慢着些!”
杜陵点点头,拖着沉甸甸的身子,走下画舫,上了画舫下面接送客人的小船。船夫瞅瞅他道:“杜公子啊!我这等个熟客,您要不换条船吧!”
杜陵左右瞧瞧,只有他这一条船在这,顺怀里摸出十文钱,想了想又拿回三文,将七文钱扔在船仓里,道:“七文钱,送我到岸。不耽误你接熟客。”
船夫喜笑颜开的将钱揣了,道:“这怎么说的。杜公子老熟客了,应该送一趟,应该送一趟。”
杜陵浮着步子,走回大杂院,房东郭老爹正在院门口站着左顾右盼,看见他回来,连忙迎上来,道:“杜公子!郭老汉实是对不住您,那个,您赁的那间房,塌了!”
杜陵闻听,疾走了两步,进到院里一看,果然,土房倒了两面墙,黄泥黑瓦盖了一地,万幸,自己今天出去做活,不在。
郭老汉跟在后面搓着手道:“老汉也不知您在这屋里有什么物件没有。那个,我退您俩个月的房钱,算补偿。您看使不使得?”
杜陵当初来时就身无长物,此时也不愿做那讹诈之事,收了郭老汉退回的房钱,走出杂院,看看天色,当下犯了难。这时候,可哪里赁房去呢?不赁房,今儿个住哪?
杜陵想起不远有个刘家车店,店里都是大通铺,转赁给行脚赶路做苦力的粗汉,环境不好,但胜在便宜,不如就那对付一晚算了。
杜陵沿着堤岸朝北走,他得快着点了,眼瞧着天见晚,再不抓紧,通铺没准就住满了。融烟城的客店,从没有闲着的。堤岸略有曲折,有些绕远,不如沿河岸走着近。杜陵心里着急,便下了河堤,转到河岸上走路,看看四周景色,差不多快到了,刚要转上去,脚底下突然一绊,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杜陵回头一看,是个挺大油纸包,包的还挺严实,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里,那物件长柄圆肚,形状就像个大勺子。杜陵好奇,将那油纸包拉了过来,赶着投宿,来不及拆,便只好两手抱着那油纸包向堤岸上走,还挺重的,他心里想。
店里的通铺果然已经住满了,床铺上一堆一堆的人围坐在一起,操着各自的方言,高门大嗓的闲谈,有的搓着脚,有的搓着前胸,手里不断的往地上弹着搓下来的黑泥条子,床边上坐着一位,刚招呼完自己的同伴过来,两手就捏着鼻子,擤了把鼻涕,朝地上一甩,然后抓住同伴的手,道:“这边来!”
杜陵抱着油布包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了看,刘家车店掌柜的过来道:“别处去吧!这儿没地方了!呦,杜公子!平日里打我门前过都得绕挺老远,今儿个这是什么风给您吹进来了?”,杜陵对着掌柜的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来,道:“刘大哥,我赁那房,下雨给浇塌了,我这实没处去,您看看能不能给我想想办法,价钱都好说,我能住一晚就行。”
刘掌柜回身看看铺上的人,掐着下巴为难道:“杜公子,不是我不帮你,您也看见了,这些人在炕上,想平躺着都费劲,实在是腾不出地儿来。您别处看看吧!”
杜陵叹了一声,垂头丧气的朝外走,刚到院门口,刘掌柜追过来喊道:“杜公子!杜公子!”
杜陵停住脚步,转回身,眼睛里带着些期待的看着掌柜道:“怎么?刘大哥。”
刘掌柜道:“我倒有个地方,能给你对付一晚,就怕你嫌脏不爱住。”
杜陵喜道:“爱住爱住,刘大哥愿意帮衬,我哪还能挑呢。”
刘掌柜道:“得,那你跟我过来吧!”
杜陵跟着刘掌柜七拐八扭的进了后院,车店后院是安置牲口的地方,味道十分难闻,比通铺房里的味道更熏人。杜陵强忍着跟了几步,走到后院中间实在忍不住,扒住牲口圈的围栏呕吐起来。
刘掌柜一见他这样,道:“您看,我就说您受不了这个吧!要不还是算了吧!”
杜陵一面干呕着,一面摆手道:“不碍,呕......我没事,我住!呕......”
刘掌柜斜眼乜了他一眼,道:“也真是难为您了。”
刘掌柜带着杜陵走到一间空驴棚,刘掌柜道:“今儿你算运气不错,还有这儿空着了,我也不多收你的,按照安置驴车的价格,五文钱。”
杜陵看看驴棚里,应该是上一辆车走之后,还没打扫过,草窝子上沾着不少驴粪球,空气里混着浓重的驴尿的骚臭味。
杜陵真想一甩袖子说声,不住了!可不住了,出去,他就得睡大街,好歹,这还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不是。
杜陵跟刘掌柜道了谢,刚要往棚子里钻,听见不远处有个人喊,“那边站得谁呀?”听声音是个有了些岁数的老人。
刘掌柜的道:“是我!六叔,今儿杜公子住咱这棚里,你晚上上夜草的时候可注意点,别惊着了他,杜公子可是娇贵人!”
六叔道:“什么这公子,那公子的,我只会伺候牲口,不会伺候人。娇贵人......就娇贵到来睡驴棚......”
杜陵一声没言语,讪讪的笑着,刘掌柜道:“六叔就这脾气,您多担待吧!我前头还有活计,不陪您了。那个租钱......”
杜陵“哦”,“哦”了两声,连忙着摸出五文钱来,递给刘掌柜,刘掌柜接了朝前头去了。
杜陵掐着鼻子,钻进驴棚,这气味实让他难受,喘了好一会,才略习惯了些,忙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正要拆那油布包,突然觉得脖子上有些麻痒,伸手一摸,摸下老大一只臭虫来。杜陵捏死臭虫扔在一边,站起来将草窝子的干草分抱着抖了抖,这里的蚊子,跳蚤,臭虫比他的小土屋里多一倍,杜陵又碾死了几只臭虫,一看实在是打不过来,索性也就不打了,稳稳当当的坐下来,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油布包呢。
杜陵将油布包拍打了两下,左一层右一层的拆了开,拆到最后一层,只听里面嗡嗡鸣响,震的油布直跟着颤,杜陵三两把扯开最后一层油布,一声嗡鸣直冲出来,带着一缕青光。
杜陵低眼一瞧,那是一面琵琶,说是琵琶,却与以往所见的琵琶不太一样,这把琵琶柄是直的,肚是圆的,就好像圆圆的月饼上插了一只箸。
杜陵认得这叫“阮”,传说是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所创。融烟城弹“阮”的不多,樱樱会,杜陵也会,跟樱樱学的。
许久没弹过了,杜陵抚摸着这面阮,他喜欢这个,也擅长这个,原来跟樱樱一起的时候,经常他弹阮,樱樱唱曲。樱樱最爱听他弹霸王卸甲,樱樱说,他弹的比自己好的多了,自己练了那么久,前几段依旧弹不出如他那般的雄浑浩荡来。
杜陵笑她,说那是她见识不够,指力不行。
如今想来,樱樱的楚歌与别姬两段弹的却是很好的,自己始终不如,或许是自己更懂霸王,但不懂虞姬,而樱樱恰是相反的吧!
杜陵抱起“阮”来,调了调弦,弹了两下,指尖上当年练习时的指茧都还在,此时遇上琴弦,终于发挥了它们应有的作用,将弦弹奏出了他想要的效果。
营鼓、开帐、点将、整队、出阵、接战、酣战......痛快啊!痛痛快快的斗了一场。
这是哪里来的悲凉,那样的千回百转,那样的肝肠寸断,心都沉了,不行了,败了,一切都没了......霸王卸甲,众军归里,楚霸王,你甘心就这样认输了么?
最后一声,铿锵有力的弹完,杜陵长出了一口气,驴棚门口响起一阵掌声,杜陵一直沉浸在之前的情绪之中,并没注意这里什么时候来了人,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红衣美人,拍着手,望着他,眼神迷醉,又神秘。
杜陵痴看了他半晌,心道,这等相貌,岂是世间凡夫俗子能有的。呆呆的问道:“公子是哪里来的仙人?可是来渡我脱世的么?”
红衣美人弯起嘴角笑了笑道:“脱世有何难!可是你,甘心么?那些羞辱了你的人,难道你就不想给他们些颜色看看么?”
杜陵看着他笑,不自觉的也跟着笑了起来,嘴里轻轻的吐出了一个字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