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玄川折了老汉的铲子,厌恶的挥了挥手,老汉如获大赦,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河不受看着老汉背影,嫌弃道:“什么世道?”
世道一直都那个样,人心坏了。洛玄川想着,低头看了看近处的一朵野蔷薇。这处野蔷薇倒多,一片连一片,都在坟头上开着,瓣上点缀着雨水,不娇艳,有点黯淡,洛玄川讷讷道:“好好修炼吧!”
恰好一阵风过,漫野的蔷薇一起点头。
刘施大好了。茶舍窄小,三人忙活够用,他在反而妨碍手脚,于是刘施就每天出来,溜驴。朱颜城中被他逛了个遍,比锦官城大,也富庶,虽不是盖余国都,怕是也不差。
刘施挖野菜,叫不上名字的野菜,上树摘榆树钱。无妄拿他带回的菜,团面粉做团子吃。多了个人说笑,无妄近来也乐呵多了。只是河不受洛玄川苦了些,一个不能化人形,一个要一直维持人形。
微熏也苦,本来之前,都是让她睡在苗圃小房中的,现如今多了个不知真相的刘施,苗圃也不能睡了,只能每日跟着几个男人在草舍打地铺,瓦灶为界,互不相扰。
这一日,有个茶客不知是烫了嘴,还是烫了手,一大碗茶汤落在微熏衣衫上,微熏连忙进车内换了下来,团了两团丢在一边,预备着不忙时再洗。刘施溜了驴回来正看见扔在一边的衣裳,一见几人都忙着,打了声招呼,将衣裳抱起来,走到不远处的河沿边去洗。
刚一蹲下,将衣裳放到脚边,就听“当啷”一声,衣裳中掉下一物,刘施一见,立马欢喜起来,“宝贝儿,可让我想死了!”刘施捡起金镰刀来,在手中细细把玩,真沉。镰刀柄上略闪了两闪,刘施也不在意,只当是阳光晃着了,这时辰,阳光毒,脖颈都晒得有些热呢。
刘施左左右右看了看,没旁人,只有驴子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啃草,遂将镰刀藏进怀中,心不在焉的将衣裳洗好,回到草庐车附近晾上。微熏见了,还对他笑了笑。难得,刘施抚了抚前胸,心道:真难得。
刘施告辞了。他伤好了,心中还是惦记锦官城,想回去了。
无妄想留,没法留。微熏听说,转头出去看洛玄川喂河不受喝水,洛玄川知道她不太开心。
无妄拿了些钱,让刘施雇了车走。他知道,刘施没钱,被泼皮抢了个干净。
刘施推脱不接,无妄强塞他手里,道:“拿着吧!这离锦官城说近不近,走,你得走到哪日去?想家就赶早些回去吧!这也不是白给你的,是工钱!”
刘施当天就走了。
洛玄川维持这些日子人形,着实累的很,一见没了外人,赶紧化回原形回布袋里养着去了。
河不受跟着刘施溜了几日,早摸清了城中各处位置,一入夜迫不接待的奔着城中去了。
微熏和无妄,一个坐在车左边门,一个坐在车右边门,抬头看星星,各自想心事,谁也不理谁,今晚微熏终于可以回苗圃小屋中睡了。
无妄靠着门框,喝着茶,掐了朵不知名的野花闻着花香,忽听背后微熏嘟囔了一声:“我镰刀呢?”说罢,开始悉悉索索翻找起来。
草庐就那么大,翻两翻也就翻遍了。
无妄回头见她并未找见,也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帮着寻了寻水缸后面,瓦灶里面,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道:“莫急!莫急!只怕是一时掉到了哪里,许你不找了,它又出来了!”
微熏点点头,还真就停下来,仔细的想着自己这一天的动作,跑到草庐外面,寻了寻地上,车下,也都不见。
洛玄川听见动静,从袋子中抻出脑袋来问道:“怎么?”
无妄边翻柜子边道:“微熏的镰刀不见了!”
“哦?”洛玄川化了人形,含了口水出门向天上一喷,一股水柱冲上天去合为一朵小云彩朝着城中飘去。
小云彩飘飘荡荡来到一户人家门外,钻门挤窗找见河不受,依旧化成那口水,“啪”的一下落在河不受脸上。河不受惊醒过来,身边娇娘不满的呢喃了两句,转身又睡过去。
河不受擦了把脸,赶忙穿好衣服,回到茶舍,洛玄川等在门口道:“镰刀丢了!”
“娘了个圈圈的,准是刘施偷拿了。这小子不惜重伤自己跟着咱们,今天又急急忙忙的要走,我就猜他没安什么好心。”
众人其实都生了这个心思,但没人说出来,只怕错污了好人。河不受却想也不想冲口而出,倒也没人反驳。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无妄问道。
“怎么办?”河不受冷笑了两声,如此显而易见的事,这小子竟然还问怎么办。
不等河不受继续说,微熏冷冷的道:“找他!问清楚!是他,让他交出来;不是他,我给他道歉!”
河不受一拍手,笑道:“对了!就是这意思!你这小丫头,真是对我心思!”
无妄撇撇嘴,心道:只怕因为她是个丫头,才对了你的心思。
洛玄川拍了无妄一下道:“不是!”
无妄一惊:“什么不是?”
“你想的,不是!”
无妄有些羞恼道:“你知道我想什么?”
“不知道!表情!猜的!”
无妄一扭头,强词道:“我想错了吗?他对微熏好,还不因为微熏是女的。他就一彻头彻尾的流氓!”
洛玄川摇头道:“他不是!你......自己想想吧!”
无妄一时心虚,闷在一边不再出声,听着微熏和河不受商讨。
河不受道:“只怕他说回家也是假的了。要真如此,咱们一时可也真没地儿寻他去。”
微熏道:“假不假的咱们回去看过就知道。”
“倒是!倒是!”河不受显出原形,套了车,朝锦官城方向奔去。
行了半夜,又路过那片坟茔地,河不受驴不停蹄的在大路上跑着,忽听一阵微弱的呼救声传来:“救命啊!救命啊!”
河不受缓了缓了脚步,辩了辩方向,踢笃踢笃的走过去,一看,扯开驴嘴咴咴大笑。车内几人也都掀开窗来看,一见呼救那人也是哭笑不得。
无妄道:“你这老汉,不说不做这缺德营生了吗?”
那老汉被成片的野蔷薇缠挂着,委屈道:“我可没说啊!烦劳几位英雄,将我放下吧!这实在刺的我疼......”
洛玄川心道:何苦来哉,撅了你铲子,给你教训,正是因为这片蔷薇已成气候,万没料到......人为财死,真真是没错。叹了口气,伸手点了点离自己最近的蔷薇,低声道:“放了吧!善修莫杀生!”
蔷薇花悉悉索索的撤开藤蔓,老汉摔到地上,哼哼唧唧的站起身来,颤颤巍巍的行了礼,算谢过。挠着胳膊,一瘸一拐的走了。
洛玄川喷出一口水,抬起手指朝老汉点了两点,那口水化作云雾追上老汉,将他罩在当中,老汉以为又被妖精缠住,一时吓得哇哇大叫,跪地求饶道:“各位花爷爷,花祖宗,老汉再也不敢了,真再也不敢了,放我条生路吧!”
洛玄川落在老汉面前,散了云雾,丢了两贯钱给老汉道:“置个小营生!万莫再来了!”
老汉擦擦眼泪,点头称是,发觉身上痛痒皆失,知是方才云雾之效,千恩万谢的拜了拜洛玄川,拎起钱来走了。
无妄在草庐中捶胸顿足的喊道:“好你个洛玄川,出手倒大方,有多少家当够你这样送?我得多少碗茶方能卖出这两千钱来。”
洛玄川回到车内,慢悠悠的道:“我这几日的工钱抵不上?”
无妄气哼哼的从袖子中抽出个小算盘来打了打道:“抵不上抵不上,再帮衬两月才抵得上。”
河不受听闻心中生了气,冷不防跑动起来,颠的无妄晃了两晃,险些栽倒。无妄一边扶住一旁的桌案,一边道:“我辛辛苦苦熬营生,你们拿了大方送人,到哪讲也没这个道理。你还不高兴?!不高兴,明儿就送道爷回岭云观去,两下里干净!”
洛玄川显了原形,爬回袋子里道:“我帮衬就是!”
河不受停下脚步喊道:“帮衬个屁,老子拉车不算钱的?”
无妄接口道:“没给你草料吃?哪家的驴子拉车不是只管吃喝。给驴算钱,哪使去?”
河不受遭了抢白,无言以对,心内憋屈,嘟囔道:“你个掉钱眼儿里的贼小道。”
“我本不用掉钱眼儿,是你们硬拉了我出来。在这世上行走,没钱你怎么活?”
没钱怎么活?河不受可以吃草,洛玄川吃小鱼虾,微熏吃自己打的鸟摘的果子......
无妄曾跟二师伯下山行走,见识过没钱的苦处,也见识过滥施善念的坏处。
二师伯说:“升米恩,斗米仇!当心生了冤孽!”无妄当时正拿着自己的干粮,分给路边的灾民,灾民们扑上来抢,抢到的怕别人再来抢,囫囵个的就往嘴里塞,有个孩子抢到了之后,连忙塞进怀里抱住了,跑回路边,塞进路边躺着的一个老妇人嘴里,然后再过来抢。无妄那点干粮救了几个人,也害了几个人,挤死的,抢夺间打死的,还有噎死的......老妇人就噎死了,当时那孩子眼中喷薄而出的怨恨,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有个灾民一块干粮也没拿到,下了死力抓着无妄恶狠狠的道:“你还有吧?一定还有吧?拿出来!拿出来......”。
二师伯扯开那人的手,拉着无妄离开,到城中寻到拜观请仙的那家富户,略施手段免去了富户家一场灾祸。那富户自是感恩不尽,许下重谢。二师伯一文钱都没收,只告诉富户说,“城外有些灾民,安插在你铺子里吧!你许给我的那些,权当他们工钱。若有那干活尽心的,你当可留下,不尽心的,你将许我的那些钱发完,就辞了他去吧。”
那时无妄才知道,原来帮人不是像自己那样帮的。一时心软的善意,不仅帮不了人,或许还会生出怨来。自己的那点干粮,救不了所有人。
无妄坐在瓦灶旁,微熏一直瞧不上他,他心里知道,河不受瞧不上他,他也知道,这一次,洛玄川似乎也有点瞧不上他了,他有些难过。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是怪你给,我是怪你给的太多......那样个老汉,你又不知根底。他若真务正事,听了你的话,去置个什么营生还好;若不务,这两千钱兴许就够害了他的!”
洛玄川不言语,河不受不忿道:“给了他活路,怎么倒还害了他?”
无妄道:“唉!你们就是不食人间烟火惯了!你平白无故给他那些钱,他只当是天上掉的,自己得了便宜,心里便总惦记着这等好事,等那钱使完了,保不齐就又要重操旧业,盼着能再次得遇你这等'神仙'。”
河不受“嗤”了一声,仍旧不服道:“你不也施舍了刘施那些钱?他也等着得遇你这样的神仙呢!”
无妄道:“我那不是施舍,他干了活,应得的!”
河不受想想,刘施自打身体好了,也确确实实是帮衬了做些活儿的。
洛玄川道:“是我欠考虑了!”
无妄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望那老汉能善用那些钱吧!”
“人以鱼是什么鱼?”河不受问道,不等人回答又自言道:“甭管什么鱼,瘦了它也不好吃!”
洛玄川故作嫌弃的嗤笑一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无妄和微熏相互看看,也都跟着笑了出来。
无妄这才发现,微熏唇边生着两点梨涡,笑起来,挺好看。
刘施回到城隍庙,东看看,西瞧瞧,将一件换洗衣裳,几样常用物事简单的打了个包袱。出了门,望望锦官城,自言自语了两句,抬腿便走。去哪,他并没想好。但腰间缠的真金,给了他十足的底气。相邻的青丘国,君子国,不都挺好的么。
走了约么一柱香功夫,刘施内急,傍边正挨着条河,杂草生挺高,刘施便走进草里解手。提裤子的功夫,听见有人喊:“有没有人?搭把手嘿!”刘施掀开草丛一瞧,河中离岸不远,有个舢板似乎是撞上了浅滩,被阻了去路,舢板上站着一人,高声呼喊。
这人刘施瞧着身形有点眼熟,细一琢磨,好像是刘七七。连忙从草丛里跑出来道:“刘兄莫慌!小弟在此。”
刘七七高兴,连忙将一条挺老粗的绳子抛上岸来。刘施接住了绳子,拴在道边大树上,让刘七七借力,自己也用力帮着拉扯。
猛然间,只见一点火星落在刘施手前,燃着了绳子,眨眼间绳子便被烧断。刘施收力不及,向后便倒,突觉眼前一花,衣领被人扯住,脚下一软,直接跪倒,定睛一看,眼前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红眉毛,红眼睛,红头发,圆嘟嘟,肉滚滚,白嫩嫩,穿着一件火红色肚兜,外罩麦芽黄褂子,下着一条同色灯笼裤,光脚无鞋,手中端着一方圆镜,满面欢喜的扯着自己道:“哈!两个!”
说罢将刘施推到,两只小胖手在刘施身上一通乱摸。
刘施被这孩子治住,竟是半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孩子从自己腰间将金镰刀抽走,刘施急道:“你这孩子,怎能如此强取豪夺......”
那孩子本来正喜滋滋的拿着镰刀端看,听他说话,十分不耐的瞪他一眼。刘施只感觉自己唇边一阵火辣,伸手一摸,竟生了好些燎泡出来。
刘施心知这孩子必不是凡人,怕惹祸患,再不敢多言,坐起身来,伸手在地上撅了根草棍,对着水面,先将水泡挑了。
孩子将镰刀一收,奶声奶气一脸凶相的对刘施道:“另一个呢?交出来!”
刘施挑着水泡,仰起脸来,愣怔道:“什么另一个?”
孩子只当他跟自己装傻,生起气来,伸手一指刘七七舢板,“噗”的一声,火光冲天,刘七七都没有叫喊,便跟舢板一起化为灰烬,瞬间被河水冲散。
“赶紧交出来,不然......”孩子略想了想,笑道,“你还有用,不能烧你,我烧......前面那个村子给你看好不好?”说罢又随手点了两点,烧着了两边的杂草。
刘施脸色苍白的盯着河面,他跟刘七七虽无深交,但这人突然死在眼前,自己心内也是惊痛无比,好歹是条人命。怆然间又听孩子说要烧前面村子,连忙抹了把脸,吞了口口水,稳稳心神道:“别,别!你要的那东西,我并没带着。若小英雄真想要,跟我取去就是!”
孩子信以为真,天真拍手道:“就是这样!我累了,走不动,你背着我拿去!”
“好,好!”刘施答应着,将孩子背在背后。
孩子扭头对着河面轻轻摆了摆手,龇了龇牙,正在河面收理刘七七魂魄的绿袍吏连忙拱手行礼道:“祝长老放心,小的必不外传!”
刘七七茫然的飘在绿袍吏身边,喃喃自语道:“我这是,死了?”
绿袍吏一把捏住他脖子,团了两团,塞进自己挎着的一个黑漆漆的竹篓中,道:“死魂,刘七七,某年某月某日于某河中触礁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