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到墙尾,韩松子才看见一个被浓荫遮蔽的偌大缺口,招呼杵子道:“来这!”
杵子在一旁呕着,什么也没呕出来,听见韩松子招呼,擦擦嘴角的口水,几步跑过来,道:“韩大哥我可真是服你,这冲鼻的臭味熏的我都喘不过气来,你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韩松子扭头看看杵子,见杵子嘴角上尚有一点口水没擦干净,扯起自己袖子来给他擦了擦道:“战场上什么没见过,没闻过,这算什么。”
杵子转头去看那大缺口,只见缺口旁立着几株大柳树,枝垂叶肥,将这缺口遮的是严严实实,道:“哥哥,得亏是你来找,要是我来,非划过去不行。”说着就去掀柳条,让韩松子推车往里进。
穿过这一片柳树荫,果然进到了庙里。这破庙不小,前后三进的庙宇,弥勒,如来,地藏三殿各占一进,旁边另有小殿供奉着其它菩萨,看这制式,可想此庙曾经之鼎盛,可如今却殿墙倒缺,塑像破败,使人瞧着难免慨叹心酸。
韩松子推着车,车轮碾压着碎裂的青砖,发出磕磕嚓嚓的声音,偶尔还有砖块迸裂之声,杵子道:“哥哥,您说那和尚见这砖碎了,会不会也让我们来赔!”
韩松子不等说话,只见前头高槐站在中殿的后檐下,看着他们道:“那砖本就酥了,怪不得你们,不用你们来陪。”
杵子吓一跳,心道:这和尚什么时候在那的。随即吐吐舌头自言道:“耳朵够灵的。”
高槐笑道:“和尚自幼耳聪,风吹草动都听得见!”
杵子不敢说话了。
高槐招呼他二人道:“来吧!这边来!”
说着拐去殿旁一座还算齐整的小屋内。
韩松子和杵子跟着进去。
杵子拿眼一瞧,这屋中也无甚陈设,一张旧香案摆在当中,香案缺了个腿,拿砖块垫着,上面没供佛像,擦的很干净,墙角地面用砖垒了个小灶,其余四周空空如也。
高槐指着香案,对韩松子道:“将人放那上头去!”
韩松子将熊阳搬抱着放上香案,垂首等着高槐的下文。
高槐道:“你们出去吧!随便寻个屋歇着,这且得一夜功夫呢!”一指鹿车上那个昏迷女子道:“这人,也先放在这屋吧!”
韩松子本是要推着鹿车出去,一听高槐说放在这屋,就撒开了鹿车,跟杵子退了出来。
二人寻了另一侧一间小屋,这小屋中有两个破旧的蒲团,二人朝蒲团上一坐,杵子小心翼翼的压下声来道:“韩大哥,这和尚瞧病也不让咱看,你就这么放心将熊大哥交给他?”
韩松子锤着自己的胳膊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和尚不让咱们看,自然是有他自己的道理。来之则安之吧!”
杵子依旧不很放心,借口说去打水来喝,偷偷摸摸的绕到高槐那屋墙下,去听屋里动静。
只听那屋中,隐隐约约的传出高槐的声音,似乎是跟什么人在说话。
高槐道:“这个女子很是奇怪,脉息平稳,身无寸伤,可偏就是不醒,您给瞧瞧!”
隔了半晌高槐又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那我怎么对他们说?”
杵子听高槐自言自语,心道:“这和尚不是个疯子吧?哦,对了!车夫说了他是个癫僧。”提起水桶,转身去寻水井,准备打桶水好交差,往后撤步一脚踩在一块半裂的砖石上“咔嚓”一声,屋里高槐收了声音,道:“偷听我可加钱!”
杵子提着桶一溜烟的跑了。
回到屋中将事情跟韩松子一学,韩松子道:“他不惊,不气,只说偷听要加钱?”
杵子点点头道:“当真是个癫僧!”
韩松子哈哈一笑道:“这世上怪事多了,旁人看不懂便爱说人家是癫。我看哪,这高槐许是真有些本领,兄弟可听过附体?”
杵子道:“听过啊!小时候还见过呢!邻舍的一位老伯,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说自己是他死去的兄长,自己的屋子被水淹了,没处躲,来兄弟这避避灾。老伯家找了好些郎中来看,最后是一个路过的赤脚郎中,给这老伯施了针,又找到这老伯哥哥的坟地打开一瞧,果然是棺材被地涌水给泡了,选了日子将老伯哥哥另择地安葬,这才好了。韩大哥的意思,是这高槐是个附体的?”
韩松子道:“八成!而且他这附体跟平常不同,常人被附体,多数自己不知道,但高槐他自己不但知道,还能跟附体的人沟通......”
杵子道:“那他刚才是在跟自己体内的人说话?”
韩松子道:“想是了!也不知他这附的是个什么样人,我也去瞧瞧吧!”
杵子道:“那你可小心,别被他知晓了,要加钱。”
韩松子道:“我不偷听不就得了!”
韩松子来在高槐房外,打了打门。
高槐道:“怎么?不偷听了?来捣乱了?你们要这么不放心,干脆这人抬走吧!先说好,银子我可不退。”
说罢将门打开,让了半身,指着香案上的熊阳让韩松子去抬。
韩松子一见熊阳只这一会,脸色已由赤红转为常色,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再看脚上已经重新包过,屋内一片瓦上正焙着药。遂赔笑道:“师傅多虑了,我过来绝不是不放心师傅的意思,”说着抚了抚自己肩膀道:“师傅的本事,在下是信服的。”
高槐道:“你那肩是筋骨错了缝,我微给你正了正罢了!但以后天气变时还需主意,勿吹了风受了寒气,尤其春时。”
韩松子再三谢过,立在门首不肯走,细瞧着那瓦片上焙的药道:“师傅焙的可是槐花炭?”
高槐道:“你认得?”
韩松子笑道:“认得,认得,以前有了伤,常用它止血呢!难得这个时节,师傅这里还见得到。”
高槐道:“春天时候,那棵老槐树上摘的,每年我都摘些烘干了备着,乡民有创伤时好拿来用。”转身去看瓦上的槐花,拿手掀了掀,将槐花转了一面。
韩松子道:“师傅当心手,这炭我也曾焙过的,师傅若不嫌,可否让我来焙,算是让我给自己兄弟尽份力,图个心安。”
高槐点点头道:“那你来吧!”韩松子焙着炭,跟高槐东拉西扯的扯着闲话,高槐并没往远处走过,听韩松子说什么都惊叹一声道:“有这样的事!”但也不追问,只是当闲话听着。
这时听外头有人高喊:“高师傅在家么?”听声音年岁不大,是个男子。
高槐笑道:“知道在大门口高喊,不拍门,准是本村的。”理理衣裳对韩松子道:“那炭再焙一刻左右也就差不多了,你在这瞧一会,我出去看看,回来折还你一钱银子。”
韩松子摆手道:“师傅忙着,这有我呢!”
高槐出了门。韩松子炭焙好了也还不见他回来。杵子在那屋闲着难受,走过来看,见高槐没在屋,就韩松子自己正端了瓦片熄火,道:“韩大哥怎么干上这活儿了?和尚呢?”走过来帮着把那点薪火踩了几脚看着是灭了,又去帮着端瓦片。
韩松子道:“有村民叫,出去了!”
杵子道:“哦!我瞧瞧,熊大哥怎么样?”说着去看熊阳,只见熊阳仰面躺在香案上,气色比照先时强了不少,又伸手探探熊阳的头,转头对韩松子喜道:“这么一会,烧就退了?韩大哥说的果然没错,这和尚是有些本事!不如,咱们将他请回山上给赵将军瞧瞧吧!”
韩松子笑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正想着怎么跟高师傅说。”
杵子道:“还怎么说!给他钱就完了,只要能救治了赵将军,哪怕把咱们飞虹山倾家荡产呢!”
韩松子微微摇头道:“只怕给钱他也未必肯!”
杵子道:“不能够,他多爱钱,哥哥您是没见着么?!”
韩松子笑而不语。见墙角有个小石碾子,拿过来,将槐花炭倒在当中,自己罗了几块砖坐下,踩着药碾将炭碾成细粉。
直到这炭都碾的不能再细了,高槐方才回来,手里提着一篓鹅蛋,篓子上还沾着几片鹅毛。
高槐将鹅蛋放下,一瞧韩松子碾的细粉,赞了一声道:“好,这粉细的刚好!来吧!正好,新鲜的鹅蛋,咱就跟这细粉一起炒炒吃。”
韩松子呆了一呆道:“这槐花炭不是要给我兄弟治病的?”
高槐道:“不是啊!是我自己焙了打算泡水喝的。你这碾的这么细,泡水是不行了,炒着吃了吧!”
高槐打香案底下拿出一个破边的碗来,把鹅蛋从篓子里掏出来,沿碗边一磕,蛋壳一分,蛋清蛋黄就落在碗里,油亮油亮的。
这时只听门口有几声大鹅的叫唤,有人似乎是在抓鹅道:“你这畜牲,养你这许久,不过拿了你几只蛋来做诊金,你竟要追到这来。你晓不晓得这个和尚是个没德行的,到时候抓了你去吃,连个骨头都不给你吐出来......”
韩松子和杵子闻言略显尴尬,高槐却像没听见似的,神色如常的打鸡蛋,将鸡蛋搅打起来,搅得差不多了,在药碾子里抓出一把细粉来撒在鸡蛋里继续搅,边搅着还边问:“你两个吃不吃,吃的话我再加两个蛋,也不多要你的,二十个钱就得!”
杵子给了二十个钱。
不多时一盆香喷喷的槐花炭炒鹅蛋就炒好了。
高槐把熊阳朝香案里翻了翻,就把菜盆放在香案上,也没筷子,伸手抄起一块炒蛋来往嘴里就填,一边嚼,一边呼呼吐着热气,道:“嚯,好烫,嗯,真香!这要有点葱花还好吃呢!你们过来吃啊!”
杵子眼瞧着他说话时,那吐沫星子喷在了菜里,心想,这是吃不得了,二十个钱算白给他了......
韩松子走过去站在桌边,伸手抄起一块炒蛋,送进嘴里嚼着吃了道:“果然味道好的很!”
二人三两口将满盆炒蛋吃个见底,高槐看看剩下的几块炒蛋,端起盆来,递到杵子面前,问道:“你要不吃,我可就都吃了?”打了个嗝,一指韩松子道:“他吃了也差不多有二十个钱的。”杵子闻着蛋香,吞吞口水,但又实在嫌弃高槐,咬牙道:“我不饿!师傅吃了吧,不用师傅还钱。吃过了我还有些事要跟师傅商量。”
高槐把炒蛋盆收回到自己眼前,伸手进去把剩下的炒蛋拢成一堆,将盆立起来,拿手把蛋扒拉到嘴里,抻起袖子抹了一把嘴,就在这盆里,倒了些水,晃了晃喝了,在嘴里漱了两漱,咽下去,拿手指头剔着牙道:“商量什么事?”
杵子见他这样委实是看不惯,皱皱眉头,就没回答。
韩松子道:“哦!我们的意思,是想请师傅去到我们家中瞧一个病人。我们的一位长辈得了木僵症,周遭的郎中都瞧遍了,珍贵药材也没少吃,却一直不见好,只能吊住一口气在。今见高师傅医术颇高,故想请您到家中给长辈医治医治。”
高槐打牙缝里抠出一条蛋丝来,就着地上一弹,对韩松子道:“不去!明儿等你们这兄弟醒了,你们就走吧!”说罢倒头一卧,头上枕了一块砖,闭眼就要睡!
韩松子道:“救人是大功德的事,您不必急着回复,可再想想。我们先不打扰师傅您休息了!”
韩松子拉一把杵子刚要出门,杵子从刚才起就对这高槐心里存了气,到门口,扭转头来对高槐道:“你也不必装什么清高?要多少银子肯去,直接说就是!”
高槐眯着眼睛,不咸不淡的道:“给多少银子也不去!”
杵子一肚子火蹭蹭上窜,转回身就要找高槐理论。
韩松子拉住杵子,解劝着往外走。
杵子气哼哼的对韩松子道:“韩大哥,你干嘛拉我呢!你瞧这和尚,从咱们进门到现在,他做的那事都像话吗?坑了咱们半天银子,这时又装起清高来了。想想我就一肚子火!”
韩松子高声道:“你这孩子,哪能跟高师傅这样说话,高师傅这样的高僧,岂是你个小小毛孩子能随便褒贬的。等师傅醒了,你好好跟师傅陪个不是去。”杵子一愣,韩松子压低声音笑道:“兄弟消消气!为兄的自有主意!”拉着杵子一直进到对面屋内,将半拉破门扇象征性的关上,杵子道:“韩大哥是个什么主意?”
韩松子道:“等着看就是!一会可先想着把你熊阳大哥抢背出来。”
杵子一脸莫名其妙的答应了。
过了约么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只见高槐那间屋中飘出浓烟来,韩松子喊杵子道:“杵子,起来!”
杵子蹭的从地上蹿起来,跳到门口,一见烟,冲韩松子道:“韩大哥,你放的火?”
韩松子道:“别废话,你赶紧去把你熊大哥弄出来,不把这破地方毁了,和尚能跟咱们走么!你快去,快去,我再把这边也点了,到时候只说是烧饭不小心惹起来的就是......”
杵子赶忙着奔出门来,冲着对面就跑,跑到院当中,见火势窜起冲天高,心道:“韩大哥这也太没衡量了些,火放的这样大,万一真烧死了人可怎么办?”
不等到近前,一股热浪冲来,将杵子烘得向后一退,面皮火辣辣的疼。韩松子由后边跑过来,一见这境况一捂脸惊急道:“这火怎么这么大?”
杵子心说: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但嗓子被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也就没回应。
韩松子道:“我不过拿鹅蛋壳掩了掩余烬,想着冒出点烟来,吓吓和尚,好让他跟咱们走,怎会引起这么大火来!”
杵子强张口道:“先想法救人吧!”
韩松子奔回对面小屋,将杵子之前打回的水兜头浇在身上,一把举起地上香案来顶在头上,就往高槐屋中跑。
杵子只来得及喊一声:“韩大哥小心!”韩松子就冲进了火海之中。
屋内浓烟滚滚,呛的韩松子张不开眼睛,照着之前记忆中的位置去寻熊阳,摸到香案上,直觉香案一片空,怎么也摸不着人,哑着嗓子,强撑着喊了两声“和尚,师傅”,也无回应,再回身去抓鹿车,鹿车倒还在,韩松子丢了香案将鹿车从屋中推出来,刚推到院中,这小屋就被烧的塌了。
韩松子喘口气,朝鹿车上一看,竟然也是空的。
杵子过来问详细,韩松子将屋中之事说了一遍,如今只得等火熄之后再做打算。
二人看着这一片小房烧尽,火渐渐灭了,杵子道:“这和尚人缘也够瞧的,火烧成这样,都没个人过来。”
韩松子急着找熊阳,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火一熄就往那小屋中跑。
火场尚热,韩松子脚下温度越来越高,身上也被高温烘的难受,不等靠近再受不了,只得退了回来,焦急的看着小屋焦墟转圈圈。
杵子劝道:“韩大哥也莫太心急了,搞不好是高槐和尚看出了咱们的计策,赶在火起之前将熊大哥移出了小屋......吓咱们一吓,也算是个惩教。”
韩松子敷衍的点着头,可心里却不以为意,见不着熊阳,他总是不能安心。
韩松子一会抻脖,一会垫脚去看焦墟,好容易等到火场内能落了脚,连忙进去翻找,角角落落翻遍了,不见三人的影子。
韩松子一屁股跌坐在焦土上道:“没有!”哈哈笑了两声道:“没有老熊,老熊没烧死......”
杵子道:“我就说熊大哥一定是被高槐和尚给挪移走了。这下您安心了吧!”
韩松子道:“可他们能去了哪呢!”
杵子道:“这......咱们先在近处找找吧!”
二人绕出破庙来,庙前庙后一通找,也没找出半个影子,倒是借鹿车的那户村民找过来将鹿车推了走,道:“你们外乡人不知道,我们找高和尚看病,都是请了他去,从不敢进他这破庙,传说这和尚治个人就要吃个人哩......我看你们也莫找了,搞不好你们那朋友是被和尚吃了......”
杵子和韩松子面面相觑。看此时天色已是不早,便跟这村民打听这村中可有其它能住人的地方,想租个半厦住个十天半月也好寻人。
村民道:“那还找啥哩,俺家正好有个偏屋无人住,就借与你们。跟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