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气很热,葵花迷迷糊糊的在坑中凿着银矿,一个不小心劲儿用大了,将石皮子凿了开,蹦下好些细碎银沫子来。
坑上监工的差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一指葵花道:“你,上来!”
葵花抬起头,茫然的看着那差人,差人骂道:“叫你上来!呆看个什么?”
葵花几步跳上矿坑,差人将葵花带到归老爹面前道:“老爹,又一个不好好干活的,我瞧的真真的,银沫子砸下不老少。”
归老爹略动动眼皮道:“那就送他下洞!这还用我教你么!”
差人道:“是,是,是,那我送她下去了!”
归老爹虚踢一下腿道:“费他妈什么话!赶紧送下去,再抓几个不好好干活的出来!妈的这个月又是官粮少,畜人多,这样白吃饭的多送几个下洞才好!”
差人应着声,扯着葵花朝绕过矿坑朝山里就走。
走出离营地十分远,有一处塌陷,用长短木撑出一个洞口,黑黝黝的看不出深浅。
差人将葵花朝里一推道:“下去,往下走。”葵花有心不走。这差人立马拣起一把小石头来,照着葵花劈头盖脸就打。
葵花吼道:“你干什么!”给那差人吓了一跳,旋即回过神来,拣起块更大的石头,吓唬葵花道:“干什么?对你这样的能干什么?你他妈赶紧下去吧!”
葵花道:“这什么地方,连个灯都没有!俺看不见!”
差人道:“下去就有灯了!你再不走,我砸死你在这!”
葵花看看周遭,也不跟差人死拧,摸着黑朝下走了两步,就听见洞深处,传出些叮叮当当的响声,隐隐约约能看见些光亮。
差人送着她到了最里面,里面另有几个差人,都半靠墙坐着说笑,看着眼前几个骨瘦嶙峋的犯人凿山石。
那几个差人一见送葵花的差人,忙都站起来道:“汤哥来了!”
送葵花的差人点点头,指了指那几个差人道:“好好看着!出了岔子,老爷子不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差人笑道:“哥哥您就放心吧!您瞧瞧这几个,就这个样,能出什么岔子!”说着一瞧葵花道:“呦,这个,可还有点壮硕。不过没关系,也就几天的事。”
送葵花道差人道:“也不用急,老爷子说粮不够,还得再送几个下来,你们小心在意着点!这里的活干的怎么样?”
差人答:“银子看着是挖干净了,这些日子倒出了不少铜块。”说着偷偷摸摸的拣出一块来递给送葵花的差人道:“这个,哥哥拿着换酒喝!这些,哥哥也拿着,下回出去的时候,也想着给兄弟们带点酒回来!”
送葵花的差人先推辞了推辞,直到那送铜的差人说:“这里又没外人,传不出去的,哥哥安心!只是小心藏好,莫被老爷子发现了!”
几个人心领神会的笑了笑,也就散了。
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比外面就一点好,不热。
每天的工作依旧是挖矿,但水饭都不比外头,外头好歹还能给吃个半饱,这里,七八个人抢够一个人喝的稀粥,睡觉就一铺席子,动不动就有人被耗子啃了脚,虫子钻了耳朵。
这几日陆陆续续又送进不少人来,都跟葵花一样,晒迷糊了,手下没准,蹦了银渣子,被送下来的。有一个人,送下来时被打得已是半死,听说是在归老爹面前顶了句嘴,被归老爹拿条凳打的。
那人一送下来,就被两个差人拖去一旁,扔在一边,再不管不问。
葵花看在眼里,抢粥的时候,自己喝了半碗米汤,剩下点粥粒子都给那人喂了下去......
差人们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她......
这一天早起来,差人们让葵花等人将铜块子都装进筐子送去洞口,几个差人在洞口处接了筐子,告诉葵花等进洞去继续干活,莫要偷懒,他们送了铜就回来。
其它犯人听着话就回去了,唯有葵花心里隐约觉着有些不对,怎么就那么放心将一群犯人放在这里,竟一个差人也不留,就不怕有人借机跑了?哪怕这地方是天绝之地,也不见得就真的跑不出去。
葵花朝里走着,心内不安,时不时的就回头去看,几个差人站在洞口,背着光,看着他们这些犯人,脸上表情说不上是不是在笑,半明半暗的脸让葵花觉得十分诡异。
葵花回到洞里,别人都去干活,她先去看了一眼那个奄奄一息的犯人,将自己的疑惑自言自语的说了出来。
那犯人听着竟微动了动了眼睛,声音轻的恰如一只蚊子在耳边嗡嗡道:“兄弟,你是个好人!你把我再往里扶一扶,我跟你说几句话!”
葵花也不跟他解释,将那人朝内里又扶了一扶,将他靠在墙壁上,那人将一双细眼四下里扫视一番,在那几个凿墙的犯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哀叹了一声道:“兄弟,你也打心里觉得自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人了么?”
葵花有些茫然的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大兄弟,你说啥,我没听清!”
那人扯起嘴角笑了笑,一笑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葵花道:“别笑了,伤口裂开了,流血了!”
那人倚在墙上,摆了摆头道:“不碍的。兄弟你心还澄净,没被那姓归的驯服,你看看他们,每天被人叫畜人,现在就真的成了任人宰割的畜人了。”
葵花道:“俺从不觉得自己不是个人!俺确实是将俺娘误杀了,受了这些苦楚也是应该的,但既然没被问成死刑,就说明俺罪不至死,那俺就还该好好活着,像个人一样。”
那人点点头,又看了看四周,对葵花道:“兄弟,跟你说个事,我其实不是犯人。”
葵花“啊?”了一声道:“不是犯人怎么到了这里?是被人给冤枉了不成?”
那人道:“不是,你听我说,我是相国大人的门客。相国大人闻人上告说,这鬼头坳的归不贵,盗用官粮,私吞矿藏,滥杀犯人,所以派了我来查看。这些日子我已经查到了他藏匿官粮和矿藏的所在,本来已可逃走上报给相国大人,谁知那日竟因失手凿坏了银脉,被他们弄来了这里。因为当时着实心急,还一时冲动的顶撞了那老龟儿,被打成了这般模样。我看我是走不出去了,兄弟,你能否帮我将这封密函送去国都交与封相国......”
葵花看了看那封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函,挠挠头道:“俺倒是可以答应你。可俺怎么从这鬼地方出去,去见什么疯香菇呢?”
那人先将密函塞进葵花手里,让葵花收好,然后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来,将簪子从中拧开了,取出两把细长的小铁钩子来,抖着手在葵花的镣铐锁头里,用小铁钩子钩扭了两下,锁头就开了。
葵花惊讶不已,就要丢掉锁链子活动手脚,那人比了个“不要动!”的手势,指了指周围那些犯人道:“莫惊动了人。”
葵花点点头道:“兄弟这手功夫够有意思的,教教俺吧!”
那人将小钩子收进簪子里,将簪子递给葵花道:“教你恐怕是不成了,这不是一时半刻能学的会的。这簪子就送给兄弟,若以后遇见明白这东西的用处的,再学不迟。”
葵花将簪子接过来,就插在头上,道:“镣铐是解开了,可俺怎么出去呢?走那鬼门关,不等走到就得被捉回来。”
那人又道:“兄弟会凫水么?”
葵花道:“会倒是会的,但不精,游不出很远。”
那人道:“屏息能屏多久?”
葵花仰头想了想道:“小时候在水坑子里倒是屏过差不多半刻的功夫吧!”
那人道:“够了,过那水洞用不了半刻。在这山后头,一路下走,有一处大水塘,你抱着石头下去,直沉到底,在西边壁上有一道水洞,钻出去就行了。”
葵花道:“好!那我趁着这功夫,没人看管,就走吧!”
那人恍然道:“没人看管?”
葵花道:“是啊!你不知道么?差人们都去送这些天挖出的铜块子了,一个人都没留!”
那人道:“一个没留?”
“一个没留!”
那人眼珠略转了转,突然仰头,脑袋磕在墙上道:“坏了!他们这是要害人!”
葵花愣怔道:“怎么?怎么个意思?”
那人道:“兄弟,你想想,什么人才能让人放心,不用提防,看管。”
葵花道:“好人!”
那人闻听无奈的叹口气道:“是死人!只有死人才能让人完完全全的放下戒心!你快往出口看看去,看看是不是洞口已经被封上了!”
葵花赶忙着站起身来,朝着洞口就去看,果然洞口处被几块大石严严实实的遮住了,连一点缝隙都不见。自己伸手去推了推,哪一块也都推不动。
葵花转回来,对那人道:“果然被封死了,如今可怎么办!”
那人刚发一声叹,只听外面震天响了的一声,矿洞内噼里啪啦掉下许多石块来,紧接着又是一声,矿洞内震下一块大石,葵花眼睁睁看着一个犯人被那块大石压住了身子,又被陆续掉落下来的小石块埋住了头。
葵花一时间不知该躲,该跑,还是该救人,看着矿洞里四处乱窜的犯人们,急得直嚷嚷:“别朝那里跑!回来,那里去不得。”
没人听得见。
相府门客道:“兄弟,省点力气吧!你快再将我向里面挪挪。就那,那,有许多木椽子支着的地方......”
葵花闻言就去抱他。他们二人是在矿洞的过道里,过道矮窄,葵花将这人打横抱起来,站不直,只能猫着腰,整个重心都有些前倾,费劲巴力的朝前走了两步,就听身后咕咚一声,一块大石头掉落下来,震的葵花向前一扑,将抱着的那人就扔了出去,正撞在那人说的那些木椽子下的立筋上,那些木椽子竟过许多年月侵蚀,本已不甚牢固,这一会的时间又承受了大量振动,再加上这人实打实的一撞,一个接一个的从洞顶上砸落下来,其中一个,打在了那人脑袋上,打中了太阳穴,葵花连救都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这人被那木头椽子砸死在那里。
葵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并不难过,可就是想哭。
葵花冲着那人拜了两拜道:“大哥你放心,我一定将你交代的事办到!”
说罢抹掉眼泪,朝着那人前面爬了几步,前面零星的掉落着碎石,掉的不多,也慢。
葵花越往前爬,地面越松软,碎石也越少,木椽子也渐渐少了起来。葵花伸手往头顶上摸了摸,手指上使劲一扣,扣下块土块子来。原来这个矿洞到了这里已经都是松软的土层了。
葵花停留片刻,发现这里并无危险,慢慢的站起身,朝前再走几步,已经到了尽头,前面再没路了。
地面断断续续的还在震动着,顶上的泥土扑扑簌簌的抖落下来。葵花也顾不上去打扫,就地坐下,垂着头,歇着,时不时转头看向自己过来的地方,一点光线都没有,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感觉一个软趴趴的东西随着泥土“啪嗒”一下掉落在自己头上,葵花随手抓下来,那东西吱吱乱叫了两声,葵花道:“原来是只老鼠。”扔到脚底下,刚要踩,想了想,又将这老鼠提到自己眼前来,黑暗中,两双眼睛互相凝视着。
葵花心道:这里没吃没喝,不知要被困多久,这个东西可算是顶好的口粮了。
老鼠在她手里挣扎着大叫:“吱吱吱......”
老鼠见眼前一个血盆大口,朝着自己咬了过来,而自己却被一只大爪子抓着,动也动不得。这可怎么是好!老鼠心说,要不我装死?或者对着这血盆大口撒尿,再不然,再不然......还不等老鼠想定主意。那张嘴已经咬落下来,咬在老鼠的的肚皮上,一用力将它的肚皮咬破,狠命的嘬了两口血。
那老鼠吓得都快晕了,心想,完了,吾命休矣!谁知那大口只是嘬了两口血,便将嘴从自己的肚皮上挪了开,肚子虽说有点疼,但还不至于就此死了。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老鼠有些坚持不下去了,每天都要被眼前这个庞然大物吸一遍血,对待疼痛,它虽然已经麻木,可是那种昏昏沉沉体力不支的感觉依然让它很绝望......今天就差不多了吧!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们的鼠语妮要离你们而去了,你们要继续好好生活呀,在我的洞穴深处还有些米面,花生,棉花,都留给你们了......呜呜呜,我不想死......
葵花将那奄奄一息的老鼠提在眼前,三天了,这老鼠眼见着被她吸血吸的干瘪了下去,今天再来一次,它也就该死了,我靠着它这身骨肉还能多坚持一天,再往后怎么办呢?只怕还是要死在这了......葵花想着叹了口气,张开嘴就要去咬老鼠,那老鼠本来直挺挺的垂着,就在她的嘴快要碰到它肚子的时候,那老鼠狠命的扭动了两下,似乎想要躲开......
老鼠这一扭动,葵花不自主的将动作停了下来,仔细将这老鼠放在眼前端详了端详,心说,老鼠也知求生,罢了,我左右也是要死,何必再搭上这一条性命,它用血供养了我这许多日,也算是我的恩人,我呀,不如放了它走,权当是报恩,赶明到了阴曹,也免得被阎王小鬼扔进油锅,说我有恩不报,枉害恩人。想罢,一松手,将老鼠搁在地下,放了......
鼠语妮初被放在地上还有些懵,不知这庞然大物是要玩什么把戏,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趴了半天看没有动静,试探的朝前挪了两步,看庞然大物没来抓它,连忙撒开了四条小腿,没命的蹿,两下爬上坑洞顶上,寻了个洞钻了进去,然后扒住了洞口,偷偷探了探脑袋,又看了那个庞然大物两眼。
葵花将头抵住了洞壁,阖着眼道:“鼠儿,鼠儿,对不住了!鼠儿,鼠儿,多谢了!”
鼠语妮将那小洞的泥土蹬下去两块,心说:谁叫鼠儿啊,我叫鼠语妮。
葵花阖着眼。在这洞里,阖眼跟睁眼也没什么区别,都漆黑一片。
肚子里是饥肠辘辘,不住的鸣叫,葵花随手从地上扣起一把泥土来就往嘴里填,嚼吧两下,又呸呸的吐了出来。她想她娘了,她想起小时候,娘给烙的大饼,荤油和面,洒了葱花,油汪汪,香喷喷,她一气能吃一摞。娘就看着她吃,在旁边笑着说:“慢点吃,莫噎着......”
她嘴里塞的满满的葱花饼,含糊着问娘:“娘,你不吃啊?”
娘温柔的替她擦了擦嘴边的油,道:“你吃吧!爱吃就多吃些!娘吃过了,烙出来的时候就吃了!”
葵花憨憨的笑了一声,刚想说句话,突然被葱花饼噎住了喉咙,她娘帮她锤着揉着,好容易将那口饼顺了下去。
娘道:“你看你这孩子,都说了慢点吃,慢点吃,又没人抢你的,急个什么呢......”
葵花吃饱了,倒在床上要睡,没多一会,迷迷糊糊起来如厕,路过厨房的时候,看见娘在里面,冲着月光,一点一点扣着锅里残留的饼渣在吃......
葵花哭着喊了一声:“娘啊!”矿洞瞬间被她的吼声填满,不断的回响着:“娘啊......娘啊......”
葵花惊醒了过来,伏在地面上,裂开大嘴嚎啕痛哭......一双拳头锤在地上,锤的地面都凹下去了一个大坑......
哭了好一阵子,只觉得有东西砸在了自己的后腰上,葵花擦擦眼泪,抹抹鼻涕,伸手去后腰处摸,竟摸了个空,心里纳闷,莫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从地面上将头抬起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下了一跳,眼前大大小小,密密麻麻,挨挨擦擦,一双双豆大的眼睛都正在好奇的看着自己......洞顶上还不时的往下跳落着这些软嘟嘟,毛茸茸的生物,随着这些生物的不断下落,坑洞里似乎有了一些光。
老鼠,好多好多的老鼠,多到一眼望不到头......
葵花趴在这些老鼠中间,一动也不敢动。
老鼠们也不动,就是看着她。
葵花心说,让自己前两天拿人家同类解饥,这回好,人家报仇来了,自己这块头,只怕不够眼前这些老鼠一顿分的。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妲葵花没被打死,没被饿死,最后竟然是被一群老鼠给吃死......这死法可有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