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墙根下,是一群衣衫褴褛的苦力们。
他们有的躺在破旧的席子上晒太阳,有的聚在一起谝闲话,有的傻愣愣的靠着城墙看天上飞过的喜鹊。还有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草茎,拿在手里随心所欲的编着。
这群人大部分是从张家口,万全左卫,万全右卫流亡过来的流民。
家里糟了难,不得已背井离乡,跑来宣府讨生活。
也有少部分宣府本地土著,游手好闲遭了好光景,跑到这里讨活干。
挣一文花一文,哪管明天洪水滔天,饿死算球。
这部分人入不了张苍水的法眼,甚至直接嗤之以鼻的嘲讽。
人穷志短,这帮人反倒对张苍水点头哈腰,被骂了都没脾气。
张苍水的到来并没有改变这群人的态度,他们依然自顾自的找乐子。
牙市一般都是早晨寻活,过了巳时没人来找人干活。
即便有,也是零碎的小活,这帮人看不上,还不如饿着肚子晒太阳来的舒坦。
人穷是有原因的,不管后世还是现在,都不缺这样的人。
张苍水站在人群边上,扫视一眼百多个人头。
这些人连看张苍水一眼的渴求都没有,张苍水摇摇头,失望的折返,打算去那家卖米的铺子谝闲话,顺便托他留意中用的脚力。
还没到米店,一个穿着破皮烂袄的人面色凝重的走过来。
他的模样立刻引起张苍水的注意。
袄很破,归置的却很整齐。
鞋破了几个洞,用麦秸堵的很顺溜。
头发很脏,梳的却很顺溜。
关键是他的眼神非常坚毅,根本不像一个在牙市吃食的散漫人。
“站住。”
此人路过张苍水的时候,张苍水大声呵斥,故意把右手捂在腰间,做抽刀的架势。
那人漠然看了一眼张苍水的腰间,然后瞄了一眼他的脸。
“有事?”
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脸上没有丝毫害怕。他是经历过生死的人,鞑子兵都不怕,怎么会怕张苍水这个小孩。
“哪里人?”
张苍水问。
“与你何干。”
那人嘴角抽搐一下,还以为有钱挣,没想到是个没来由的小屁孩拿他开心。
他转身就走,被张苍水伸手拽住。
胳膊上的肌肉硬的堪比石头,一股子蛮力差点把张苍水带倒。
张苍水心里窃喜,原来牙市并不是一无是处,这不就是个金子么。
“小哥要是找快活,还是请别处寻人。”
那人不卑不吭的说道。
“军人?”
张苍水心里断定他十有八九是,但还是要问清楚。
如果是,他会放弃这个机会。
逃兵会招惹很多麻烦,张苍水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小哥有何贵干?”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
“找人干活。”
张苍水回答。
那人立刻放松警惕,眼睛明亮起来。
“不知道小哥要干什么活计?我有的是力气,脑子也好使。干活利索细致,保证让东家满意。”
那人自顾自的介绍起来。
张苍水笑了。
他不是军人,
军人大多木讷,脑子转不了这么快。
卫所兵长期被长官欺压,几乎沦为长官的家奴。他们没有思想,有思想的那些早被现实磨光了脾气,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
眼前这位显然不是这种。
“呵呵呵,先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军人?”
那人立刻回答:
“我不是逃兵,小哥这点无需担心。”
他也知道逃兵会给东家招来麻烦,立刻撇清自己的身份。
“你不是苦力,老实跟我说,不然我不敢用。”
张苍水如实说话。
那人知道张苍水的担心,据实说道:
“我是从陕西来的茶叶贩子,半个月前被鞑子兵抢光了茶叶,没脸回去见东家。本打算留下来见机行事,谁知遇到卫所抓壮丁,差点被掳了去。
我的路引丢了,一同来的五个伙计被杀了四个。”
经过他简单叙述,张苍水知道了来龙去脉。
男子叫章鱼哥,28岁。是长安宝安堂的伙计。
东家让三掌柜押送5000斤茶叶来宣府。
三千斤交给茶马司,两千斤走私给鞑子。
他急用钱娶媳妇,主动要求押送。
谁知在野狐岭被劫,随行的茶政官员,小吏和苦力全被砍了脑袋。
三掌柜和三个伙计被杀,他跟另一个伙计侥幸捡了一条命,逃亡途中失散。他不敢回宝安堂,5000斤茶叶把他剁了卖肉也赔不起。
陕西历来是官茶的主要供应地。
宝安堂是个官商勾结的店铺,东家是长安茶政刘大人的外侄。
5000斤茶叶不过是个幌子,实际运了一万斤。
3000斤交给宣大茶马司,七千斤走私。
如今被抢,官员,伙计全被杀,谁活着谁承担责任。
章鱼哥不敢回去,索性在宣府落了脚。
“另一个伙计呢?”
张苍水担心的问道。
“死了,我刚埋的。”
章鱼哥悲怆的回答。
伙计原本受了伤,逃亡途中走散了。
章鱼哥趴在死尸堆里,等鞑子兵走远了折返回来,背着伤员到了宣府。
身无分无,又没有路引,伙计顶不住,昨天晚上冻死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
张苍水接着问。
“有一个妹子,已经嫁人了。家里就剩我一个。本来想搏命赚个媳妇,谁成想银子没见到,自己差点没命。”
说这话的时候,章鱼哥一阵阵苦笑。
张苍水扭头望向米店。
“你等会儿,我去去就来。”
章鱼哥面无表情的看着张苍水离开。
等他看到张苍水跟米店的东家小声攀谈,才知道张苍水是在打听他的身世。
他并不生气也不委屈,小心总是好的,任何人都会如此。
张苍水满意的折返回来,对着章鱼哥勾勾手:
“带我去看伙计的坟墓。”
章鱼哥开始不满:
“有甚好看,早被野狼叼走了。”
张苍水笑呵呵的说道:
“我想请你当伙计,每个月二两五钱银子,不过你必须带我看看你同伴的坟墓。不然当我什么也没说。”
章鱼哥目瞪口呆的看着张苍水。
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张苍水竟然敢让他当伙计。
“你不怕?”
章鱼哥狐疑的问道。
“怕。”
张苍水笑呵呵的回答。
章鱼哥咽了口唾沫。
“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