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庆王对女子毕恭毕敬地俯身道:“姑娘,实在抱歉,先前你说西陵将遭大难,我还当你妖言惑众,没能拦住冲动的族人,没想到真有此事,万幸颙姬已灭,一切总算平静了。”
“颙姬是谁?”女子道。
“难道姑娘所指并非此事?”
“我......我不记得,我忘掉了许多曾经的事,只隐约想起西陵恐怕会有劫难,才劝你们离开。”
炎钧紧握双拳:“如此善心,却被当作妖邪施以刑罚,属实难忍。”
夷庆王顿时惊慌失措,赶忙解释:“族民无知,望请见谅,这位姑娘最初来到西陵城中就已遍体鳞伤,非我们所为。”
女子道:“恳请你们,快搬离此地,不要再留下。”
“这......”
炎钧道:“她的意愿便是我的意愿。”
“并非我们固守此地不愿离开,只是,唉......”夷庆王无奈叹道,“最初这里也算一片净土,但随着九州平定只剩少许动荡,许多异族被赶往这西方,西陵族渐渐生在水深火热中。”
“为何不离开?”
“我们也曾派使者前往,但中土帝君却将我们也视为异类,怕带去疫病与灾祸。”
炎钧托着下颚念念有词:“今时应由尧的父亲帝喾执掌,贤明有余英武不足,缺少容纳九州的心怀与本领,为免祸患不敢接纳你们也在情理之中,若是再等数十年便好了。”
“不......”女子微微摇头,“需尽快离开。”
夷庆王道:“当年嫘祖归去时曾留下半枚铜环作为信物,若有此物,黄帝子孙必会收留我们。只可惜,先祖呈一时之气将它丢掉,早已下落不明了。”
女子问道:“可否另寻他处?”
夷庆王直摇头:“举族迁徙,找不到适宜的居所万不可轻易动身,当年为避九黎大军,又听闻此地龙女乃西王母弟子,才跋山涉水而来,如今想回去,却是难如登天。中土人族的平定,给我们送来无数妖邪成为左邻右舍,实在悔不当初。”
炎钧道:“那可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多年来,我不断带着族民们向诸神朝拜,以求心中慰藉,能做到的却也只有这些,总不能去一处与世隔绝的贫瘠之地从头开始,非但王位难保,更将有无数人因此而殒命。”
炎钧道:“只要尽力固守城池,等到中土下一位帝君到来,一切会改变的。”
女子似乎也不得已默默接受,空灵的双眼紧闭,不再多言。
夷庆王无可奈何,略含怨怼地向炎钧说道:“其实,这数百年来,公子所说的颙姬虽向我们讨要不少贡品,但也令许多鼠辈不敢靠近,算是守护我们一二,倘若她还活着......”
炎钧反问道:“是一方平定重要,还是你的王后重要?”
“这......”夷庆王语塞,一时回答不出。
“无知的昏君,颙姬不过于数百年前大战重伤未愈,只能偶尔化形于人间诓骗你们,倘若再等她恢复些许,谁也逃不掉。”
“她当真敢在龙女的地盘胡作非为?”
“颙姬乃远古时便已诞生的鹰身女魔,她拥有鸟禽的秉性,好以蛇虫为食,而龙则在最上等的食谱中。”
“以龙为食!”女子忽而一震。
炎钧立刻止住,懊悔道出此话,温声细语地说着:“你好生歇息,我们出去谈,不再打扰你。”
女子不甚情愿,但在炎钧关怀备至的话语中仍是安然躺下。
合上屋门,炎钧面容愁苦,心中的焦虑始终挥之不去,说道:“走,让我去见王后一面。”
夷庆王道:“方才你不是说,不在乎我们的生死?”
“本少爷善意大发,劳你如此款待,看一眼也无妨。”
“快请、快请!”
来到寝宫里,炎钧为王后诊过脉,脑海中飘浮着一丝疑云:“还有气息。”
“那是自然,王后已在渐渐痊愈......”
“我是说,还有颙姬的气息。”
“什么?”
“为何空有气息却无魂魄?倘若魂魄不在,气息也早该消散的。”
“炎公子,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先从实招来,我之前听你手下的侍卫说,龙女向来附身于历代王后,是何缘故?”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夷庆王答道,“西陵国迁来此地不过百年,便有一场王室内乱,我的先祖手下人马不够,处境本十分险恶,但在一个夜晚,于西海边祷告时却听闻龙女大人的呼唤,龙女对先祖说,只要答应与她立下契约,她便能助其夺取王位,并保佑西陵无大恙。”
“怎样的契约?”
“便是西陵国每一代王后都要作为她附身降临于人间的宿主,起初我们也不明白,为何贵为西王母弟子的龙女大人会需借助人身,直到今日你的出现,才知竟是只剩魂魄的妖魔。”
“原来如此。”
“很久以前,她每过十余载才会降临,也许如你所说渐渐痊愈,而今一年便有一回,我们难以凑齐如此多的贡品,有些不堪重负。更要命的是,每一次附身都会折磨王后数月,几乎令她再无喘息之机,浑身冰冷,心性阴沉,自从册封那一日起,我与王后再未亲近过。”
炎钧全神戒备,松懈的心弦又紧绷起来:“我从王后身上感受到的气息,应是契约的力量,若此物仍在,颙姬还有复苏的可能。”
“可你不是已让颙姬灰飞烟灭?”
“天地间并没有真正的诞生与消逝,所有事物变迁都在一个守恒的轮回之中,魂魄散去后化作微粒,无法则、无方圆地飘荡,但在彻底转化之前,若存在一丝纽带,便有机会重塑,这也是许多古神不死不灭的缘由。而西陵族的契约,便是颙姬复苏的机会,为保万全,恐怕只有......”
炎钧缓缓抬起右手,火光隐隐浮现。
刹那间,夷庆王终于明白此人为何突生关怀前来探望,他挡在床榻前护着昏迷中的王后,下跪恳求:“公子请高抬贵手!”
炎钧道:“听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后已近不惑之年,曾经风华已逝,我正好给你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另寻新欢。”
“我与王后幼年便已相识,情深义重,绝不能丢下她独活,无论有任何后果我都愿承受,炎公子既不在意我等生死,便不劳您费心了。”
“若无关于我,你以为我会在意?无论如何也不能留给她重生的可能。”
“难道,颙姬当真有如此可怕?”
“我与你这凡夫俗子多说又有何意义?”炎钧摇首长叹,“之前被我灭去的只是颙姬一缕残魂,上古巫族七十二将领之中,颙姬名列前位,再加之命中相克,即使全盛时的我也并非她敌手。”
见夷庆王无言以对,炎钧咄咄相逼:“倘若你不想看见西陵、西海皆变为冰雪地狱,就让我亲手将之了结。”
“若为天下大义,我无话可说,只是,我不愿体会失去至爱的痛苦,若有他法,就算我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失去至爱的痛苦......”顷刻间,炎钧双目凝滞,月光照进屋中,他转身走向窗台,眺望夜空久久沉思。
“即使杀了她,还会有下一任王后,难道唯有灭族不成?她也不过只剩三十余年寿数,三十年,弹指一瞬,对这些凡人而言却能成为永远的回忆。”
夜空中,星月的光芒仿佛绘出一路走来那几具熟悉的身影。
“你们若是也在,定会指责我如此残忍,虽然这确为万全之策。可惜,你们再也无法见到我了,因为我已决意留下来......对了,颙姬借契约而复苏,少说也需千年,既然我要留下来,也不差一时半刻。待到这一任王后离去,无论我亲自灭族,还是指引他们投奔挚友,只要西陵王室不复存在,契约自然也解除了。”
想了很长一阵,终于,炎钧开口道:“罢了,我不会动手。”
“多谢,多谢!”夷庆王感激涕零,起身道:“炎公子,我与王后多年相望而无法相近,明日恐怕要缠绵厮守,无暇招待你和那位姑娘,我已传令,你们有任何吩咐尽管向下人开口。”
“不必了,明日我就带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