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那么干净，淡蓝底色上找不到一丝云彩作陪衬。
看台上早已乱作一团：有女人抱头尖叫；绅士们也因相互推挤磕碰而衣衫不整、表情荒诞。人群开始作鸟兽散，谁都害怕远处神箭手再施杀手。
一声尖锐哨声响起，叶尔兰脸上像是凭空被人泼了一杯冷水！他似乎挣脱梦境。多年呕心沥血培养自己的教练；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队友；即将参加奥运比赛的外国选手，全都木雕泥塑一般直勾勾盯视自己。所有眼神全都饱蘸迷惑与震惊，仿佛他们看到的已不再是一个人类，而是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恶鬼！
“我……的上帝啊！这……这是怎么了？你都干了什么！”领队教练半响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他的理智被撒上胡椒面、心中情感被架在火上翻烤！他仍然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一贯正直温和的叶尔兰转眼间成了杀人凶手！他感觉自己突然一脚踩空，堕入《盗梦空间》的荒诞情节。
“我干了什么？我在比赛啊！”叶尔兰疑惑地扬起眉毛。
恐怖，往往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当你的常规逻辑无法预知事态发展，某种凶险又直接冒犯人类生存本能时，就会从骨髓里突然冒出一股寒凉，这种潜意识幽灵般挥之不去。叶尔兰回答得平静干脆，语气再镇定不过。就好像刚才他只是闲庭信步中，把一支箭轻轻投入一尊花瓶。目击者们再次被震撼了。
此刻四周哨音早已此起彼伏一片混沌。由于今天并非奥运正式比赛、赛场又在远郊区，现场并未安排太多警卫人员。人们在短暂慌乱错愕之后，最先想到的只能是救援。担架像一叶轻舟迅速划向看台——几个穿黑西服的蒙格利亚彪形大汉，正围着乌恩身体做人工呼吸；旁边还跪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娆女人，她矫情的恸哭将脸上烟熏妆弄成了熊猫眼，看台上已经没有闲人。医护人员检查乌恩的心跳和瞳孔时，无可奈何摇摇头，表示中箭者已经死亡。几个蒙格利亚保镖发出闷雷似的吼叫，一齐跳下看台向叶尔兰直冲过去，当先一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尖刀，明晃晃的刀光割裂正午阳光,极为刺眼！
所幸他们刚跑到一半，就被几辆红蓝闪灯的警车截断，警方终于及时赶到，有效遏制了现场的混乱。
叶尔兰已彻底清醒自己都干了什么。他眸子里闪烁异彩，光火在其中搅拌冲撞。但警察并没有听他大声的申辩，他已被戴上手铐，连同领队和其他队友一起被请进一辆巨大警用军车，一头拐进赛场附近林荫密布的高速公路，扬长而去。
正午阳光只顾毒辣炙烤大地，几乎想要漂白世间一切色彩，树叶被热气烘焙无处藏身，留在原地的人统统陷入一个苍白焦躁的世界……
康妮指尖刚触到书架顶端，口袋里手机突然霸道唱响了Vitas的海豚音，惊得她差点从斜倚的楼梯上摔下来！
炎黄体育大学这座极富后现代艺术气息的图书馆里，任何喧哗都被看作是失礼而不合适宜。康妮赶紧躲开周围三三两两埋怨的目光，跑到图书馆一个僻静走廊，接通了电话：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叶尔兰·哈森别克的天鹅族男青年么？”开门见山——手机里传来一阵低沉又谨慎的中年男声。
“叶尔兰？当然认识！”康妮眼中掠过一丝惊喜，不过她有些疑惑地问：
“请问您是谁？”
“我是公安部国际刑侦中心，有重要信息要询问你，请配合一下。”对方语气冷漠、隐约透着强硬，这使康妮微微有些不舒服。
“您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么？”康妮有种不祥预感，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微弱恳求。
“这个事关重大，等我们见面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请告诉我有关你的个人基本情况……”对方显然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盘问语气，看来“回答”只能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交谈中警方得知：康妮年仅21岁，只是个就读于体育大学的普通大三学生。与“杀手叶尔兰”仅有一面之缘，对叶尔兰底细也知之不多。对方不免有些失望，言谈中例行公事的意味也越来越浓。不过当他了解到康妮的父亲，就是闻名海内外的著名武术家和古代兵器专家康文海时，好像又突然产生了兴趣：
“请你务必邀请你的父亲康先生一起来一趟！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他请教，先向他表示感谢！”话筒里的语气稍转温和了一些。
“我们什么时间过来？”康妮皱着眉问。
“明早9：30，请准时到……”
坐落在北京东长安街的国家公安部大楼，在晨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整体长方形外观城墙般横亘在车流如梭的主干道旁，造型威严、厚重。金属质感的玻璃幕墙常对来访者心理施加一种威压。
特警兰木扎布警服笔挺，端坐在大楼国际刑侦中心办公室里。身前桌面上摊开大堆卷宗和目击者口供。电脑正逐页滚动蒙格利亚矿产商人乌恩生前的各种隐秘资料。这次奥运前夕发生凶案，虽不在正式比赛期间，外界也并不知晓。但因事关中亚各国友谊，中、天、蒙三国政府都极为重视。天、蒙两国已经通过驻华使馆派出特别协调小组，协助中方展开侦破工作。在初步排除政治纠纷和恐怖袭击可能性之后，警方逐渐把“犯罪动机”集中在私人恩怨上面。中方决定，将这宗涉外刑事案件交给曾屡见奇功、多次破获跨国凶杀大案的青年警官兰木扎布来侦破。上级还认为：兰木扎布素来大公无私，又是中国内蒙的蒙古族。就算仅仅出于朴素的民族感情，他也一定能把这事一丝不苟地处理好……
兰木扎布却越来越觉得：这恐怕是他刑警生涯有史以来碰上的最头疼、最棘手的一宗杀人案！依据中、蒙、天三国官方提供的可靠资料，他信手在纸上依次列出几条相互矛盾的线索：
1、蒙格利亚矿产开发商乌恩，虽然富甲一方，与该国政军两界要员都颇有交情。但对蒙、天两国外交，向来持友善态度。也从未做过任何危害天鹅斯坦政府和个人的事情；
2、乌恩与天鹅斯坦射箭选手叶尔兰一家祖孙三代，从未有过任何联系(哪怕是远亲之间的联系)，更谈不上任何恩怨。况且叶尔兰本人作案以前根本不认识乌恩其人，叶尔兰童年还是在中国度过；
3、叶尔兰一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父母是该国优秀教师。叶尔兰从小学习成绩一直出类拔萃、为人安分守己。经确认：一家人也与天、蒙两国政坛商界没有关联；
4、叶尔兰来京仅仅半个多月，与他有直接联系的中国人是保存在他手机里的唯一一个北京本地号码——康妮。但两人只有一面之缘，彼此并不算了解；
5、康妮一家也是普通百姓，家庭成员中也无人与乌恩及蒙、天两国政府或私人有联系；
6、据天鹅斯坦射箭队领队及全体队员作证：叶尔兰17岁就加入国家队，训练极为刻苦、对其他事情都无暇关心。他每天的生活轨迹几乎只是在家庭、学校与训练场之间往返。叶尔兰最大的愿望就是夺得奥运金牌。在国家队他谦逊温和，深得教练及队友的喜爱。大家公认：他极有射箭天赋，是众人心目中为国争光的不二人选；
兰木扎布眉头紧皱，方正的冷峻面孔上两只窄长眼睛几乎眯成一道线。他越想头越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难找到促使叶尔兰行凶杀人的作案动机，尤其是犯罪嫌疑人的证词，更是令他大惑不解。
据叶尔兰供述：事发当天清晨，他发现自己屋里的箭囊不翼而飞，心里就很奇怪。当时推测可能是东道主有意收走了第二天参赛选手的自带箭簇。但事后询问主办方，却证实绝无此事。经仔细查找，叶尔兰丢失的箭袋被发现躺在宾馆楼下的垃圾桶里，也没留下任何陌生人指纹。疑点一：谁动了叶尔兰的箭？
案发当天，叶尔兰感觉自己一反常态地兴奋，比赛间歇时有恍惚，这是他从没有过的状况。以往每逢重大比赛，叶尔兰俞显沉稳，这正是一个优秀射手必备的心理素质。疑点二：叶尔兰为何心神不宁？
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叶尔兰曾多次强调：案发当天他射出最后一箭（即射杀乌恩那一箭）之前，曾出现过一次短暂失忆——持续时间刚好不记得自己怎样射出最后一箭、竟然也不记得最后一箭射向了何方！更蹊跷的是，叶尔兰只记得射最后一箭之前，自己身上的箭囊居然空了，那支箭是旁边不知谁递过来的。他未及细看就捻弓搭箭，随后射出勾魂夺命一击。疑点三：谁给了叶尔兰最后一支箭？
起初，包括兰木扎布在内的所有刑警，没人相信叶尔兰的供词。但随后采用国际最先进测谎仪器的检测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叶尔兰说的竟然是真话。5次不同角度的测谎试验，都显示他没有说谎！兰木扎布很清楚，只有经过长期心理意志训练的老牌间谍，才有可能瞒过测谎仪，但也不可能每次都成功。从各方面来看，叶尔兰显然不可能具备这样的心理素质。
紧接着，国际刑警又调出叶尔兰作案当天的多角度现场录像资料。兰木扎布注意到，叶尔兰射出最后一箭之前，腰间的箭囊确实是空的。镜头中，他还有一个伸手取箭落空的动作。接着身旁确实有人及时递过来一支箭！兰木扎布“咔”地定格画面，圈定放大递箭者脸部——那人戴一顶赛场工作人员常用的棒球帽、身着工作服帽沿压得很低，刚好挡住了镜头。阴影中丝毫看不到他的五官长相。事后警方询问了所有比赛当天在场的工作人员，却没有人承认曾给叶尔兰递过箭，只是有人说丢失过一套赛场工作服，这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
揭开谜底的焦点，最后只能落在凶器上——那支箭！
许多目击者回忆：那是疾若流星、快如闪电的一箭，正中乌恩前额。由于看台位于射手一侧，两者直线距离不到30米。所以射中目标时，箭的初速并未明显降低。强劲杀伤力将可怜的乌恩头骨射了个前后对穿，箭头带着脑浆，从乌恩后脑穿出约两寸……
上午9：20，敲门声打断了兰木扎布凝神思考。
康妮和父亲康文海，已经在门外等候了。
康文海刚刚年过半百，鬓角微染繁霜，前额饱满。一对浓眉连锁嶙峋的鼻子，衬托出硬朗而颇具儒雅气质的面孔。他身着自己平素爱穿的白色对襟武衫，平和沉稳又自有一股英武气息。康妮一如既往别着白发卡，白T恤，深蓝牛仔。
兰木扎布对炎黄体育大学这位校长其实早有耳闻。知道“游龙剑法”和一套美仑美奂的神秘拳脚功夫，是这位武术大家的不传之秘。但是今天，他暂时按捺住对武术的浓厚兴趣，他急需康文海帮他解开几天来缠绕在自己心头的无数疑团。
简短寒暄之后，兰木扎布直奔主题，讲述了案发经过：
“这起凶杀案，是我所见过最离奇的。现场数百双眼睛，明明都眼睁睁看见就是叶尔兰一箭射穿了死者的脑袋，但事后种种证据却全都显示，叶尔兰似乎并不是这场谋杀案的真正凶手！”
“他本来就不是凶手，叶尔兰不可能是杀人犯！”
康妮在旁忍不住插嘴，她一双大眼睛微微发红，显然昨晚一夜辗转反侧。
“不要插嘴！”康文海怒目瞪了女儿一眼，康妮忙低下头。
“小姐为什么那么肯定叶尔兰不可能是凶手？”兰木扎布的职业本能使他敏锐地嗅出，叶尔兰和康妮之间，显然还有奇遇。因为昨天在电话中，他并未向康妮透露叶尔兰杀人的事，以免打草惊蛇、遗漏线索，这是警方惯例。
“我第一次遇见叶尔兰是在我们学校，有几个流氓要拿刀杀我，是他出手救了我。而且他下手很有分寸，尽量不伤害对方。所以我认为叶尔兰不可能无故杀人！”康妮再次详细复述那次巧遇……
康文海早已听女儿大致讲述了那次事情的经过。这次他并没有打断康妮，因为警方也有权知到更多细节。
气氛一时冻的有些僵硬。片刻，兰木扎布接着说：
“康老师，这次请您来，主要是想请您帮忙鉴定一下凶器。也就是叶尔兰射死乌恩的那支箭。不谦虚的说，我也可以算半个武器专家，不过我只熟悉现代武器。对于古代冷兵器，我算是外行。目前国内恐怕只有您是最权威的专家。”
那支箭就躺在兰木扎布的办公桌面，横陈在一方白布上：
康文海目光第一次落到那支箭上，眼中就似生出层层叠叠引力线，被目标牢牢吸住，再也挪移不开分毫。他眼神由疑惑转为惊异；再由惊异转为兴奋。一双瞳孔像是要把那箭头生生吸进眼里！
他口中呓呓自语：“这……究竟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