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名东胡壮汉一字排开躺在比武台边,晕厥或半死!
正午时分,烈日将天幕烙穿一个灿烂的窟窿。
斯基泰王阿尔斯兰(Arslan狮子)年过四旬,湛蓝的双眼越发饶有兴味。他霍然起身,正要开口宣布足以判决一对生死恋人命运的结果——“等等,比武还没结束!”一句呵喊声如洪钟打断了王者,台下千余各部首领显贵一齐侧目:那人一起身,议论声潮就像暴雨来临前的一阵疾风,让台上的伊利亚斯心神不宁——他看了看远处的托米莉亚,她原本欣喜若狂的眼波瞬间冷却、用手揪紧自己领口,如同揪紧王子的心……
呼延提斯栗色卷发结辫而束,灰蓝眸子毫无温度。他抡起一根鸡蛋粗细的钩镰钢矛。伊利亚斯听过关于这根矛的传闻——草原上从没人能在呼延提斯矛下走上10个照面,更没人见过他绝杀一击,因为见过这一击的人都已经死了!
呼延提斯陡然拔足,长空一击如猛虎半空探爪,伊利亚斯剑锋在枪杆上如砂轮磨出一线星火,尖啸声荒腔走板;他只觉一股巨力透体而过,右手剑锋反弹,两人一错身,王子手中剑仍“嗡嗡”蜂鸣,连同手指一起颤悠,好一场生死相搏……
叶尔兰细看呼延提斯,回想昨晚伊利亚斯父子落魄而归的情景:两人并没能杀掉格里芬王,却意外从对方军营里全身而退。阿尔马斯反被一场意外对峙扰得心神不宁。他打发王子回帐安歇,自己谢绝见客。
当晚伊利亚斯辗转不眠,子夜时分王子忽听寝帐外马蹄纷乱、卫兵惊呼,两名曾被阿玛宗女人俘虏的巨人战士挑帘而入,伊利亚斯猜到一定是托米莉亚回家后特意放了他们,以示爱的真诚。他拥抱战友后急问:“红发女王她在哪?”
当托米莉亚在郊野扑入王子怀抱时,两人脚下一滑,尖叫着相拥从坡顶一路滚下,王子见她发隙中粘上无数洁白野花,睫毛带着露水平躺在草地上,王子将头深深埋入她饱满的胸脯。嗅到熟悉又陌生的幸福,两人激情再一次迸发,密林中百灵鸟在歌唱,月神明媚的笑眼对此情此景秘而不宣……
不知过了多久,托米莉亚柔声说:“我太担心你,一回营就星夜往这里赶,你父亲没难为你吧?”王子坐起身,平静地说:“他不是我亲生父亲,不仅不是,他还想密谋除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谁?”托米莉亚皱起眉。当她听完王子讲述的真相,绯红娇容已变得苍白:“那你打算怎么办?”
“无论如何我要阻止他的阴谋,把太平还给草原,就在明天的宴会上……”
仅5个回合,伊利亚斯额角已沁出冷汗!
对手臂力惊人,数十斤的钢矛捏在手中虎虎生风,伊利亚斯手中兵器则太轻。呼延提斯强攻不下猛一声吼,俯身枪扫王子双腿——叶尔兰心智暗中早已着急,他记起康妮昔日教他的招式,意念不知不觉竟牵扯王子神经——伊利亚斯蓦地纵身一跃双腿平伸,全身仰卧像白天鹅亮翅,两腿骤然夹紧对手脖颈,强壮的腰腹朝右一拧——呼延提斯魁梧的身躯被猛摔出去,几个翻滚才稳住身形!
台下,托米莉亚及观众齐声叫好,斯基泰王也暗自嘉许。伊利亚斯无意间扭头,却见东胡王身旁站起一个枯瘦高大身影,浑身裹着乌鸦黑罩袍,脸上遮一个骷髅头银白面具,头戴圆盘边高棒女巫尖顶帽,竟与自己母亲的那顶完全一样,只是色如乌炭,帽檐似镶嵌一圈金边。此人缓缓朝擂台走来。
伊利亚斯像被针尖一扎,冥冥中有股不祥预感,日光恰被一团阴云遮没。他一愣神,呼延提斯长矛已刺到胸前……
叶尔兰的记忆像摄影机倒胶片,飞速拉回到当天清晨:国王谷会盟场面极大,东西方各部族数千酋长显贵均盛装出席。草原中央早已用巨石快堆起一座直径120米的双层同心圆石壕,石壕中央伫立着高达10米的圆锥形石塔。塔顶为平台,两侧均有阶梯。叶尔兰依稀记得若望说:这种石堆揭示远古神迹,也是黑海“库尔干”(Kurgan)石堆的一种。白袍的斯基泰萨满巫师先登台祭祀天地日月、神灵和祖先,接着有人牵来十数匹白马,在祭坛下一一用绳套绞杀。叶尔兰还在反思祭祀过程,萨满巫师已用青铜鍑烹煮马肉,一个金碗盛满马血,徐徐浇灌在一把插入柴堆的雪亮宝剑上,以祀战神……
伊利亚斯远望斯基泰王与梳着高棒发髻的王后徐徐入场,四周迸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王后前额处点缀着金箔雕琢的卧马发饰,与王者头顶的立鹿金冠交相辉映;两人身穿着丝线串就的金珠华服,走到近前,才看清每粒金珠都铸成一只活灵活现的雪豹。叶尔兰毫不怀疑:祖先们对黄金的迷恋和追捧是不加掩饰的,甚至到了一种痴狂的地步。他不得不赞同若望的话——“西伯利亚严酷的自然环境,几乎种不活可食用的农作物,人类就算以畜牧为生也只能靠天吃饭。远古时期,先民们一旦生逢天灾,为维持生计就只能靠武力掠夺周边农业文明的物产。久而久之竟形成一种风尚,甚至一种人生哲学——斯基泰人尚武,如同古希腊的斯巴达、两河流域的亚述。他们甚至将武力劫掠看做一种社会分工,一种轻松获取荣誉和财富的捷径。斯基泰人从不认为所有的经济模式都必须由自己掌握,他们通过垄断东西方贸易控制权来实现物物交换和财富积累。对统治者来说,人生也绝非纯粹享乐——他们眼中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战争……”叶尔兰忽然醒悟:“假如一个人手里仅有一柄锤子,那么在他眼里,也许任何事物都会越来越像一根钉子!好比今天某些超级大国仍然习惯用武力分配利益,不断为世界带来灾难……”
伊利亚斯也在想:权贵们对黄金的痴迷和追求,不正像父王永不泯灭的野心?其实金子有什么用呢?如果部族羸弱、民不聊生,金子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只是一个虚幻的梦……”
王子四处张望,终在人群中找到了心上人。托米莉亚今天换上一件殷红华贵的丝绵收腰长袍,头戴王子在她“初婚”典礼上见过的3叶金冠,魅力四射。走过人丛时,许多别部男性投来惊艳垂涎的目光,但她心无旁骛,只有伊利亚斯明白她眼里的柔情,旁人只当她高傲且目中无人。托米莉亚身后紧随50名美貌出众的戎装女侍卫,像绿叶更衬托出女王的耀眼夺目。被唤做“伊列”的西伯利亚巨型猛虎紧挨女王身侧,温顺得像只猎犬,极具威慑也令人称奇。王子记得托米莉亚说过:猛虎“伊列”是她的灵兽,对每个萨满巫师来说,灵兽和生命一样重要!
此刻伊利亚斯冷汗淋漓急转身,呼延提斯枪尖已在他左臂挂出一道飘红!他踉跄几步,左手剑尖开始下沉。呼延提斯见机不可失,一杆钢矛舞动如转轮风车,纵横捭阖猛砸向王子左手剑,只听“铮”然有声,伊利亚斯受伤的左臂再拿捏不住,左手剑身脱手飞出……
叶尔兰的思绪刚才还停留在上午的献礼仪式上:按传统,参加会盟的草原各君主都要向联盟领袖斯基泰王进献礼品。会场很快变成各类珍宝争奇斗艳的Show场,伴随每位君主的礼品清单,人潮不时传出艳羡和赞美声。等所有人出完风头,独目人国王老阿尔马斯才选择登场,他献上黄金和祖母绿镶嵌装饰的王弓,和伊利亚斯新近设计的10支银头羽箭。阿尔斯兰王虽很喜欢却仍意犹未尽,他半开玩笑地揶揄道:“怎么今年你也开始学会削减开支了?还是新娶了几个吝啬的可敦(老婆)?”
“岂敢,这金弓银箭不仅为巩固陛下的祖先基业,还藏有一个您梦寐以求的极大秘密。”老头绿眼睛眯成一条精亮的线。
“什么秘密?”阿尔斯兰充满好奇。
“先不着急!因为陛下您要先替我主持公道,我要向您控告一个人!”
“控告谁?”斯基泰王沉下脸。
“格里芬王呼延别克!”老阿尔马斯用手一指远处带金面具的人。接着他痛陈格里芬王对自己家族犯下的“滔天罪恶”——20多年前夜袭独目人部落,奸污自己妻子、诱拐自己女儿、霸占本该属于独目族人的乌科克高地金矿、常年骚扰抢劫独目部落人财牲畜,竟然还挑唆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刺杀父皇……伊利亚斯听出他的指控有多处添油加醋、歪曲事实,自己听了都不禁脸红,父王却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俨然正义之士饱受屈辱!
现场变得一片死寂,近千人围观都可听见钱币落地的声响。所有目光都落到格里芬王身上——他脸上依然戴了个微笑的金箔面具。突然他伸手摘掉了面具,所有人看清他的脸后,立刻又回头再看阿尔马斯,人们张瞠目结舌……
叶尔兰不得不追忆前夜伊利亚斯父子在格里芬王帐遭遇伏兵的情景:阿尔马斯一挑落格里芬王面具,就惊得跌坐当地,对方却发出“嘿嘿”的刺耳干笑,他越笑越急,声音古怪像个哮喘病人,伊利亚斯看见那张脸,也不由自主退了两步。
此刻,这一幕在大庭广众下再次上演。格里芬王呼延别克面不改色,他不慌不忙指着阿尔马斯反咬一口:“他在说谎——当年是他在议和时主动要求交换彼此子女做人质,谎称永不互犯,谁知事隔多年又出尔反尔,还把我的亲生儿子弄得不知所终,按照草原律法,撕毁盟约者应当处死!”
群情一片哗然,斯基泰王一时无法判断谁在说谎,或者谁说的谎更荒唐。他只能出面斡旋:“够了,你们都是IYELLE(贵族精英)身上流着祖先高贵的血,为了草原帝国的统一,休战吧!”
“您不想知道那秘密了么?”老阿尔马斯眼中寒芒一闪,神秘凑近阿尔斯兰耳畔……
斯基泰王只听得脸色巨变,他踌躇片刻,像是下了极大决心,终于说:“格里芬王,你应该让出乌科克高原!”
呼延别克这次脸上挂不住了,他拍案而起“刷”地拔出腰刀,厉声吼道:“陛下处事不公,我会向帝国宣战!”草原方国间的内讧眼看即将爆发,甚至有人心中已浮现流血漂橹的惨象——“这是阴谋!陛下请明察真相——阿尔马斯和呼延别克,是亲兄弟!”
惊叫如一阵海啸,忽地卷过人群,大家不约而同看向那个勇敢的发言者,正是独目人王子伊利亚斯。
昨晚父王跌倒在格里芬王面前,叶尔兰发现地上躺着两个“阿尔马斯”——他两的脸竟然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阿尔马斯梦呓般嘶叫:“Ukam(弟弟)你……居然还活着!”格里芬王从容不迫答:“当年你为夺取王位,打猎时瞒着父亲把我推下悬崖,遗憾的是我挂在树枝上偏偏没死。我知道你一定会派人搜寻我的尸体、追杀活口!因此我向西一直逃亡到黑海南面的安纳托利亚——我们祖先的摇篮。在那儿,美丽的辛梅里安公主竟然爱上了我,让我当上了国王的女婿,我也因此改姓。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了伟大的复仇计划!几年后波斯人变得强大,于是我建议到东方夺取新土地,我们沿途兼并了乌拉尔山的萨夫罗马泰人、高加索人、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民族,势力一天天壮大,这才有了24年前击败你的那一幕……”
“你想要得到什么?”老阿尔马斯已经恢复镇定,他直接问。
“本属于我的一切,另外我儿子在哪儿?”
“他早在10年前就患病夭折了!”阿尔马斯眉毛一挑。
呼延别克愣了一下,伊利亚斯艰难地从他眸子里发现一闪即逝的失望,不过他很快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突出的犬齿:“我们扯平了,你女儿也死在你自己手上,本来我想让她嫁给呼延提斯的……”
“果然是你下的猎头令。”阿尔马斯嘿嘿冷笑起来。
“这很公平,王位本就是我的,还有金矿……”呼延别克毫不示弱。
“先别急,谁笑到最后我们明天见分晓!”
“我一直很期待……”
“说谎!一对魔鬼,毫无人性的魔鬼!”伊利亚斯的心在滴血、灵魂在抽搐。他脸色忽青忽红浑身发冷,手中攥紧的刀把几乎嵌进皮肤,眼前一个是自己从出生就未谋面的生父,另一个是心怀叵测将自己养大的伯父,可他此刻却不愿与这两个至亲有丝毫的关系——那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
伊利亚斯当着所有人说完这一切,草原就像炸开了锅,各族领袖纷纷站出来高声谴责阿尔马斯兄弟以私废公、危害联盟安全。阿尔斯兰王神色阴翳,他很快打断老阿尔马斯对“叛徒”儿子怒吼般的叱骂,伸手抓住两个老国王的胳膊,色厉内荏吼道:“你们都曾发誓效忠于我,还记得吗?”
“……记得。”阴谋家历来善于相时而动,两人对视片刻,终于认清了形势。
“那好,如果失去你们任何一方,IYELLE(精英)部族都像断了左膀右臂,很快会土崩瓦解——东南面的古老夷人部落面和心恶,随时伺机反叛;西方,波斯王居鲁士亡我之心不死,正准备挥师东进,如果我们自相残杀、兄弟阅墙,灭亡之日就不远了。凭心而论,你们谁能来坐我这个王位,让天下人心服?”
两个仇敌皱眉对望,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