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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猎猎山音

冬阳没想到,时隔六年,还能再次在电视屏幕上见到他。

旅馆地处海拔一千八百米的鸣山脚下,因是高原地区,信号不稳,屏幕上,他时不时随之扭曲一下。山风生猛,玻璃缝隙漏进来的风声尖细刺耳,仍掩盖不住他笃定的说话方式。他与人交谈的时候,语调从不上扬,而总是愈降愈低,末了斩钉截铁一个“明白吗”结束,透露着不可僭越的信息——他掌握着众人的生死,是他缔造的世界的神。

错愕、怀疑、难过、不解、愤怒,冬阳的感受呈阶梯状递进,他瞬间成了波动情绪的奴隶,碎片化的记忆犹如尖利的针,将他扎成刺猬——监狱般的封闭双人宿舍,日夜长明的白炽灯,身着白衣的看护人员,还有闪电一样的灼烧疼痛、涕泪横流的哀求以及他平静慈祥的笑容。

“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吗?”

“不知道!”

“来。”他挥挥手,四名壮汉把他困在床上。

还没容冬阳开口骂街,便被冰凉的铁器撑满口腔,脑海中一道闪电掠过,他疼得浑身筛糠,抽搐不止,大脑一片空白,唯有那道闪电最清晰。

“现在明白了吗?”他附在冬阳耳边轻声慢语,平常得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午饭。

一切事物距离冬阳远了,模糊了,头顶的灯泡以及壮汉们戴着口罩的脸如同掉入水中的彩色糖,化了,融了,混了。

“明……明……白了……”

“那你现在想要干什么?”

“想回家。”

他再招手,冬阳的世界彻底被闪电劈开。他一切坚硬的躯壳都被瓦解,喜怒哀乐冷热等感知不到了。

“现在呢?”他的声音越发飘渺了。

“妈妈……”冬阳意识不清地呢喃着。

他被击垮了。

依旧是那四名铁塔一样的看护,架着胳膊发软的冬阳,让他见了妈妈。

他站不住,膝盖以下是木的,于是跪行到妈妈身边,出于本能想要搂住妈妈,但四肢不听使唤,于是他退化成了婴儿,就像当初蜷缩在妈妈子宫中一样,双手交握于胸前,膝盖靠着胳膊肘,侧躺在妈妈的脚下。

“妈,我疼……救我……”

没人救他,父亲隔开了他的手:“冬阳,你听话就好,这是为你好。”

混沌下坠的世界瞬间停滞,变得清晰,一切感官系统回归,他的视线不再模糊,他的世界不再木然,而是反复回响着一句话。

“你要听话,这是为你好。”

冬阳宛如一只虾,蜷缩在小旅馆肮脏的床上瑟瑟发抖,屏幕上的他自信满满地回答着记者的提问。

“你刚刚在提问中,说到闭关六年,其实这六年我并未闭关,仍有全国各地的家长朋友们找上门,恳求我来拯救他们的孩子。在互联网高度发达的今天,有网瘾的青少年只会越来越多……”

“去你的!”

冬阳一声咆哮,从床上一跃而起,抄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把电视机砸得稀巴烂。

冬阳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他赔不起电视。

他走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冲头,望着镜子中消瘦黝黑的自己,自嘲地说:“干吗非要砸人家电视,电视招你惹你了,后悔了吧,看来真得去电一电。”虽是玩笑,可“电”这个字眼仍然有着魔力,他打了个寒战。

冬阳开始收拾行李。他东西不多,长达一个月的漂泊迫使他一切从简。手电筒、一本名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书、两支蜡烛、半盒火柴、一只水壶、没吃完的饼子以及几件衣服,这是十六岁少年冬阳的全部家当。

“理查德帕克,我们要出发了。”冬阳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吹了声口哨,呼唤想象中的老虎朋友。老虎卧在破旧的皮革沙发上,半个身体在阴影中,阳光被窗栏分割成长条的橙色立方体,映照得虎皮更加灿烂夺目,同时也暗藏着危险。

他关上房门,把钥匙押在前台大婶那里,他瞟了一眼大婶身后的屋子,里面没人。

“出去玩啊?”热情的大婶收了钥匙,大声问道。大婶的耳朵不好使,因为说话像吵架,可通过十几天的相处,冬阳知道大婶心地善良。

冬阳做贼心虚,几乎要说出真相,他不是出去玩,而是一时冲动砸了电视机,没钱赔所以要逃跑,但他含糊地点了点头。

“早点回来啊,今晚有寒潮,我已经托人让素丽赶快回家了,她下午就能到家了。”

素丽是大婶的女儿,十三岁,剪着利落的短发,朴素的少数民族蓝布衣服遮盖不住她惊人的美貌,她的心灵与她的脸庞一样好看。

提起素丽,冬阳更内疚了,他几乎夺门而逃,他答应过素丽,等她放假了,给她扎个风筝放的。但逃出百米,又折回来,翻找自己的行李,从包里拿出那本书,递给大婶,“这……这本书给素丽看。”

他因缺氧头晕目眩,倚在旅馆外面喘息了好一阵,才慢慢缓过来。

黑沉沉的乌云巨龙般盘旋在山顶,吞噬着明亮的太阳。

冬阳站在纯净刺眼的阳光之下,望着远处的巍峨连绵的雪山,以及因为蓝得纯度高,而显得低矮的天空,觉得自己顶天立地。

他掏出快没电的手机,开裂的屏幕上一片黑寂。收件箱是空的,即便离家出走这么久,他们也没人想起与冬阳联系。

他自嘲地笑笑,把这部残破的手机丢进垃圾桶,好像丢弃了所有的牵绊,长长舒了口气,往鸣山的方向走去。

那名妇女已跟冬阳一天了。

每当冬阳因高原反应,不得不停住脚步,倚靠着石头喘息的时候,她就快速走过来,略谄媚地欠着肩膀,低眉顺眼地问冬阳,要不要坐她家车上鸣山。

世上怎会有如此死缠烂打之人?!

然而,她黝黑发红的脸,干裂枯萎的双唇和背上的婴孩,唤起了冬阳的怜悯之心,使冬阳不忍对她说狠话。

她第三十次问,冬阳第三十次摇头摆手。

冬阳坐在饭馆里,望着脏得起了腻子的木桌,木着脸等午饭炒饵丝。她蹭到冬阳斜对过的桌前,掏出旧得失去本来颜色的手机打电话。

其间,她背上的婴孩哭了,她用肩膀夹着手机,腾出两只手奶孩子。几乎一天没吃饭,她没奶,孩子饿了,开始哭,引来众人侧目。

冬阳的饵丝来了。隔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冬阳看着她与孩子的互动,孩子似有不治之症,瘦得皮包骨头,犹如一只小猴子。

冬阳机械地站起来,把饵丝往她面前一放,并把身上最后十五块钱留下了,如果她想,还可以在饵丝里加一份卤鸡爪。

前方就是通往鸣山的栈道,冬阳对照着游客扔在地上的旅游地图,抬头望着高耸入云、洁白无瑕的扇形山顶,满意地说:“理查德帕克,我们又踏上征途了。”老虎的身影率先隐入了云杉林,硕大的爪陷入地面上厚厚的陈年杉树叶层。

风裹挟着黄色的尖锐松针,从山脉的缺口一拥而下,粗粝地剐蹭着冬阳的脸颊,他喜爱这劲风,让他有真切活着的感觉。从栈道上下来的运送茶叶的马队见逆人群向上的冬阳,用难懂的方言大声喊话,冬阳没听,他兴奋得头脑发昏,素丽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鸣山的红杉坪里有个草甸子,据每年去那里放牧回来的人说,凌晨时分,朝阳初升,能听到鸣山的歌声。听到歌声的人能幸福一辈子,若你心里有什么话,也可以与山神讲,山神会庇佑你。”

山神,我有好多话讲与你听,好多好多。冬阳想着,鼻头一酸。

一个冬季的午后,十二岁的少年冬阳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屋里光线很暗,他慢慢恢复了记忆。在午睡前,他发烧了,在到处是杂物的屋子中寻找许久,没有找到退烧药。灶是凉的,煤气停了一星期了,他用碗接了凉水饮下,爬到床上睡着了,一睡就是五个小时。

没人喊他起床,实际上,母亲已经快一年没回家了,她带走了小妹冬丽,没带他。

再次从昏睡中苏醒,他脚边一片冰凉,父亲回来了,头发和肩膀上扛着雪,长鼻子冻得犹如胡萝卜。父亲长脸、长眉毛、长胳膊长腿,整个人如同被拉长了一号,哪里都是长条形的,据门口看相的大妈说,这样的人固执且无情,怪不得妈离开了他。可冬阳发现过了十岁后,自己也拔节似的疯长起来,长手长脚的他在学校拥有很多外号,冬阳努力使自己不像父亲那般无情,最起码碰见流浪的猫狗,他愿意把午饭全倒给它们,抵消自己未来的孽。

父亲咧开嘴笑笑,唇边弯出两道对称的嘴纹,皱褶很薄,使他看上去像是纸糊的。冬阳不忍看他,他老了许多,看得久了好残忍。

父亲从怀里摸出一个报纸揉成的团,打开里面有几只流着油的包子,油浸湿了报纸上的字。

“你吃。”父亲说。

饿极了的冬阳几口吞了三只包子,才有空想起问父亲:“大,你吃过没?”

冬阳所在的地区管父亲叫“大”,可见一个成年男性在家中可怕的地位。或许这是妈离开父亲的真正原因。

“你吃完,别管我。”父亲进堂屋编篾子。

父亲觉得对人好的方式,就是给他/她吃的,而他活着的目的,就是给家人源源不断提供吃的。

冬阳给父亲留了两个包子,递到父亲面前,他生了气:“咋不吃完?”

“给你留的。”冬阳回答。

“我不饿,你吃。”父亲把包子用力往冬阳面前一推,见冬阳不依不饶,他把包子皮剥了吃了,给冬阳留了两个圆鼓鼓的馅子。

“吃完学习去。”父亲命令道。

冬阳去学习,父亲满意地笑了,去电一电还是管用的,比他的巴掌和拳头管用。

冬阳听见学习两字,忙小跑着伏在桌上写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怕身后那个男人,唯恐哪天不遵从,又被绑了去那不见天日的所在。

写字的间隙,他扭头看了看编篾子的父亲,父亲每隔几秒就要用肩膀蹭一下脸颊,他在流泪。即便流泪,他也不舍得丢下手里的活儿。

老虎帕克就是这时候来到他身边的。它华贵的皮毛在台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在狭小的屋子里踱着步,肌肉和骨骼随着动作清晰可见,冬阳也流泪了,他震撼于老虎的强大与力量,臣服于他的自由意志。

冬阳觉得自己渺小极了,不如老虎的一根胡须。

稀稀落落下起了雪,冬阳一步一打滑,泥巴缠绕着他的脚和腿,迈步越发艰难。然而更让他难以克服的是高原反应,他所在的位置应有海拔三千米。

憋闷,眩晕,头疼欲裂,更要命的是他出现了幻觉。他看到妈背着妹妹冬丽,从公共澡堂里出来,她们的头发都还是湿的,热水烫得两边脸颊红艳艳的,格外喜气。太真实了,冬阳激动得热泪盈眶,因长期水汽蒸熏而斑驳的墙皮、军绿色的厚重棉花门帘、进进出出的端着脸盆和洗漱用具的人们,视野清晰,触感真实。

这大概是县主路上唯一的温泉浴池吧,因为是过年期间,格外拥挤,无论穷富,大家都要来洗一洗,找搓澡工仔细搓搓,洗干净好过年。妈爱干净,一星期来两至三次,她带着冬丽在女浴池洗,冬阳在男浴池洗。以前冬阳也在女浴池洗,洗到六岁的时候,他遇到了女同学,次日受到了全班同学的嘲笑,从此后他就自己洗了。

冬阳洗得快,他先出来,站在门口等妈和妹妹,拿着两块毛巾。冬丽的头发长,有一次没擦干就着急出来,冻得头发结了冰,回家病了一场。从此后,冬阳多带两块毛巾,给冬丽擦头发。

他等啊等,等来的不是妹妹热气腾腾的小脑袋,而是更激烈的雪蛋子,石头一样泼洒在他的脸上、身上。高原的雪好可怕,他记得家里的雪都是默默落下的,轻盈而温柔,但这里的雪全然变了模样,面孔狰狞,夹剑携刀,每一粒都声嘶力竭,想要把上山的少年砸下去。

他用手抓着索道,手套太薄了,绳子结了冰,隔着布料他能感到冰的腻滑,一次没能抓牢,他滑倒了,肚皮朝下跌出十几级阶梯。这段路的石阶与地面几乎呈九十度角,若不是用长腿卡住山道,恐怕他已摔断了脖颈。嘴里腥的,大约流血了,他不敢再摸黑,把手电筒绑在帽子上,照着前方的路。

按地图指示,再走三百米就到了。三百米在平地上简直不值一提,可若是换算到高原的山上,则是充满了险阻。

冬阳口渴,杯子的保温效果在零下十几度的恶劣天气里等于零,水冻在杯底倒不出来。他吃了几口雪,雪水化在嘴里,清甜凉爽好似夏季的蜜瓜。在素丽家的旅店里,他听住宿的登山驴友说,雪不能多吃,越吃越渴,越吃越热,然后越吃越多,吃到不知什么时候人便不行了。于是他只敢解解渴,继续往山上爬去。草甸子上有牧民留下的棚,棚里有可供路过的人取暖的粪块,随意取食的糌粑与奶疙瘩,往上爬才有希望,如果畏惧了,往下走凶多吉少。

雪更大了,蜂子一般前赴后继涌到冬阳眼前。他看不清路,防护镜隔一段时间擦一下,并且里面充满了雾气。他开始骂卖眼镜的小贩,骗人的家伙,说好的不起雾,此刻眼前一片迷蒙。

因为视野模糊,他没判断好距离,再一次摔倒,这一次没滑下去,而是磕到了头,所幸没摔伤,只是手电筒掉了,骨碌碌滚出老远灭了。冬阳骂自己笨,只得偏离山道去捡。

冬阳意外地发现,虽没有灯光,但他能借着雪的反射看清道路,只是两边的林子太瘆人,乌漆漆连成一片,这黑色深邃且呈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状,既让人看不清,又让人影影绰绰瞥见点儿什么,正是这似遮非遮恐怖。

风小了,只听得雪哗哗落,声音齐整极了,冬阳踉踉跄跄在齐膝的雪里蹚,怕跌进深坑,用一根树枝探路,摸了半天没摸到手电筒,倒把手冻得隐隐作痛。

他直起身来,扭头一看,浑身汗毛发炸,山道不见了。

他迷失了方向,不记得从哪个方向进到林子里,足迹被新下的雪掩盖得干干净净,四周是一样的灌木和树干,抬头不见星月,全是密密麻麻的雪点子。

冬阳慌了,急出一身汗,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仍不见来时的路。

突然,这山、雪、天光陡然变得凶恶起来。

于是索性偏移山道往上爬,他不知已走了多久,双腿是木的,只知道机械地往前走,不能停歇。全身肌肉和关节都在抗议,但他不敢休息,唯恐躺下就再也起不来了。

慢慢地,他发现周边的树变高了,树间距也越来越大。这树长得笔直,没有多余的枝杈,只有在树身三分之一处起开始长枝叶。他没见过这种树,抚摸着灰褐色的树身上一道道深刻的竖纹,抬起头看树冠。普鲁士蓝色的夜空背景下,树冠呈纺锤状,堆满了积雪。他被树的高度所震撼,这才是真正的参天大树啊,最矮的树也有二十来米。冬阳激动地摘下手套,手掌抚触着粗糙的树皮,揭下一块,足有他的手掌两倍厚。看到了沉静的大树,他有了力气,是呵,它们都活得精神抖擞,你有什么不可以?

往深处走,他看到了几棵足有百米的大树,树梢几乎可以擦到低矮的云。冬阳高昂着头望啊望,不禁开始眩晕。但他相信眩晕是树的力量给予的,它们犹如大山深处的神,静静地承受着暴风雪的袭击,而一语不发,是承接苦寒的佼佼者。

亢奋的情绪消耗了冬阳大部分精神气,他只觉得身子有千斤重,扶着大树一步步慢慢挪,隐约看到前方一片平整的雪地里有几片棚户,其中两间有橙红色的火光。

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红杉坪,雪底下恐怕就是草甸子。冬阳冲着火光大声喊了句“救命”,这两字耗尽了他的能量,全身松弛地跌倒在雪地里。临昏迷前,他看到棚户门开了,一双穿着粗针编织的兽皮长筒靴的脚快速奔到他的面前……

冬阳厚重的梦里有刚出生不久的妹妹,她张着没牙的嘴哭泣,脸上的水肿还未消,看上去像是丑猴子。妈爱妹妹,爱极了,恨不得把她摁进肉里,吃到嘴里,搂着妹妹亲个不停。妈告诉冬阳,女孩子长大了要吃很多苦头,所以小时候要好好疼。

冬阳特别疼妹妹,他和妈妈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新生的婴儿,碰巧那段时间父亲外出打工,他们三人度过了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

婴孩的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冬阳醒了,他睁开眼,看到白天碰到的背孩子的妇女。孩子在哭,他的小脸被劈啪作响的火烤得绯红。棚子一共三小间,角落里堆着四五个麻布袋,屋里凌乱,四处堆着柴火和粪块,地上刨了个坑,里面燃着大火,火上坐着只壶。

妇女见他醒了,用难懂的方言对着里间喊了一声。

冬阳问:“你是谁?这是哪儿?”

里面出来一名长发男人,跟妇人一样,他也是黑红的脸膛,年纪不大,脸上已有了深刻的皱纹,就像那些树,树梢还是青的,树身已是瘢痕累累。

“她只会说一句你们的话,刚从我这儿学的,”汉子笑,学着妇人的腔调,惟妙惟肖地说,“‘坐我家车上鸣山不’,哈哈。”

怪不得一直跟着他,原来她听不懂冬阳的话。

妇人向汉子又说了些什么,汉子说:“你给她买了饭,她说谢谢你。你不要命了吗,这么晚上山?过了下午两点就不允许上山了,在天黑之前翻不过去,再专业的队伍也过不去,更别说你单枪匹马。要不是碰上我们,恐怕你成冰棍儿了,你……”

他看向冬阳,冬阳主动说:“我叫黎冬阳。”

“那你喊我张达。”

“你不是……”

“对,我老家是湖北的。我媳妇是本地的。”

说毕,他把冲调好的奶在手腕处试了试温度,把奶嘴轻轻放在婴孩的嘴边。婴孩饿极了,大口吞咽起来,但不知为何总咽不顺,呛几口,咽几口,很困难。张达很有耐心,神情专注地等着婴孩吮奶。火光照耀着一家三口,妇人坐在小马扎上,臂弯里躺着婴孩,张达屈膝半蹲,一脸柔情地看着孩子,他们犹如铁刻的画,明暗对比鲜明。冬阳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问题来,不知父亲有没有这么温柔地看过还是婴孩的冬阳。

冬阳问几点了,张达从怀里摸出个手机来,自嘲地笑道,“晚上十点半,在山上没信号,只能当钟表使。”

原来才十点半。冬阳慢慢回味着之前爬山的历险,时间过得那么漫长,他以为得有半夜一两点了。

“你上山干什么来了?”张达问。

冬阳说:“我听说鸣山上有神……”

张达没等冬阳说完,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吵到了孩子,妇人嘘了他一声,张达压低声音说:“这什么年代了,还山上有神,你看着年纪不大啊,怎么这么迷信?”

看着冬阳既尴尬又不满的表情,张达正色道:“好吧,我就是神,你有什么问题,我帮你解决。”

冬阳知道这汉子在揶揄他,便躺回草窝里,背对着他不语。

他闭着眼睛,听着他们一家在旁边交谈,聊天。一会儿,张达拍拍冬阳的背:“小伙子,起来,我媳妇说回请你吃饭。”

他坐起来,发现妇人变魔术似的,用一块木板、两只麻袋搭了张简易的桌子,摆了三只大碗,碗里已有了几块酥油,她从一只绣花的蓝色面口袋里掏出几个糌粑块,对比良久,找出三个一样大小的,分别放入碗中,再起身提壶,缓缓地往碗里倒入滚烫的茶水。

水到碗的三分之二处,她用木勺不停地搅拌,直至糌粑块化开,变成浓浓的粥。末了,均匀地撒上奶渣和肉干,递到冬阳面前。

“吃吧,吃了你高原反应就缓和些,睡觉就不会憋醒了。”张达说。

热气腾腾的茶香味,混合着略带苦味的杂粮,以及牛奶的醇厚口感和肉干的腥臊,第一口冬阳是皱着眉咽下去的,这可比饭店里的异域风情好多了。

但神奇的是,他刚吃了第一口,便已经开始想吃第二口了,如同上瘾一般,他呼噜噜把饭扒完,打了个惊天动地的饱嗝。吃了人家的饭,不能不搭理人家,冬阳跟张达聊天。

“你们住这儿?”冬阳环顾棚子,这里不像是能长期住人的模样。

张达用勺子指了指身后的麻布袋:“我上来收菌子,碰上雪了,就多住了两天。我们平时不在这儿,我们住县城里。这不她等得急了,学人家做拉游客的生意,一单没拉到,倒主动跑来了你。”

冬阳问:“收这么多,能卖多少钱呢?”

张达笑笑,说:“这些个?这些不值钱。”他把碗一丢,迈着鹤一样长的腿,从里间拿出一只小布兜来,布兜里鼓鼓囊囊的。

张达的动作轻柔,冬阳还以为布兜里有活物,伸长了脖子看,里面是几十只黄白色的半干菌子,根部还带着点泥巴。

“认得这个不?这才值钱。”

冬阳不认识。张达说:“这叫松茸,野生的!我在山里蹲了半个月,统共才有这几十个,得亏雪天,要不然早烂了。现在市面上已经炒到六百块钱一斤了,有了这些个,就有了给我儿子看病的钱了。”冬阳留意到,他撑着口袋的手全冻裂了,关节粗大,一条条红色伤口如同蚯蚓。

张达又把菌子装妥当,放回屋内:“今天你住一夜,明天跟着我们一起下山。”

晚上妇人和孩子睡了,张达和冬阳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又聊到冬阳上山的原因,冬阳便把父亲如何把他送到那可怕的学校,妈忍受不了父亲的古怪,带着妹妹离家的事说了一遍。

张达是个糙汉子,他没有安慰冬阳,当然冬阳也是不需要安慰的。火快熄灭了,他们在黑暗里沉默了一会儿,张达说:“小伙子,我以前有匹特别棒的马,特别棒,所有人都羡慕我,觉得我是走了狗屎运了,但这马病了。我直觉是喂养的方式出问题了,它是匹赛级马,我却只能喂他麸子,而且像驴一样让他驮菌子。后来它死了,我哭了很久,把它埋了,多少人想买它的肉吃,我没答应,说给它留最后一点尊严。”

张达翻了个身,把脸冲着冬阳,认真地说:“我觉得,你爸对你,就像我对那匹马一样。他想对你好,可他有的就那么点儿,没那个能力。谁都想自己的孩子好,就像我吧,孩子早产,先天不足,现在又得了小儿肺炎,发着烧,我没钱给他治,还带着他往山上跑,下着雪,那么冷……”

张达没再说下去,冬阳知道他哭了。

冬阳善良地闭上了眼,假装自己睡着了,没看见这钢铁浇筑般汉子的眼泪。这一夜,老虎没出现,冬阳睡了个好觉。

次日,天光明晃晃射进棚户中来,冬阳醒了,他揉揉眼,穿上烤干的衣服。母子俩还在睡着,冬阳从上冻的窗户往外看,张达在外面站着。

打开门,劲风逮空就往缝隙里钻,冬阳冷得缩脖子,与张达并肩站着,看势头不减的大雪。

天地全白了,没有掺杂一点点其他的颜色,白得彻底,白得干净,白得令人心慌。在这没有颜色的背景板前,一切都是渺小且无力的,白颜色侵吞了所有,包括常年裸露在外的山石。山中没有一丝生气,一只雀儿也不见,目光所及之处,活动的只有不停下落的雪。

必须下山,不然四人全冻死在棚子里。

吃完剩下的糌粑,他们上路了。张达拖来一辆木架车,支起一床被单做帐篷,让妇人带着孩子坐在装满菌子的麻袋上。他打量了冬阳一眼:“你能自己走吗?”

冬阳高原反应严重,几乎喘不上来气,可他不能增加张达的负担,赶紧点了点头:“能走。”

张达拉着木架车,带着冬阳往山下走。张达走的不是山道,而是另一条路,他们必须在中午前到达山中间的驿站,否则天黑了就下不来了。

下了山,风势弱了,没了风加势的雪杀伤力减半,三人面上还有些快活的神色。妇人给他们唱了首长调,她富有野性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调子越来越高,直能把天劈出条缝来。走了一段路,雪下大了,他们看不清路,只能低着头往前走,冬阳走两步歇一步,张达的情况也不好,他的肩膀已经磨出血了。

妇人抱起孩子要下来走,张达不让,俩人争执着,冬阳建议:“歇会儿吧?”

张达坚定地摇摇头:“不能歇,来不及了,”他指指天,“这雪叫白毛雪,不下够一米不会停的。”

冬阳听罢浑身发冷,消失了一夜的老虎此刻出现了,在雪中烦躁地甩着尾巴,发出阵阵吼叫。

路变陡了,也越来越窄,张达在前面拉木架车,冬阳在后面推。忽然妇人一声惊叫,雪把被单的支撑压塌了,几袋子菌子伴随着雪块滚落到悬崖下面,其中就有盛松茸的布袋子。

张达一声惊叫,下意识伸手去够布袋子,他一松手,架车的重心歪了,冬阳一个人无力支撑,架车险些滑出去。

冬阳只知道自己不能松手,他一手把着架车,一手拽着妇人的衣服,手指骨几乎要断了,他咬紧牙关死撑着。

坚持了半晌,待妇人从木架车上下来,他听见张达在下边喊,冬阳扶着一棵半大的树,探头查看张达。张达怀里搂着布袋子,被山路边的稠密灌木拦了一下,他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腿,他的腿上压着块踢落的石头。

冬阳把遮雪的床单用短刀割烂,撕开,搓成长绳,一头拴在自己腰上,一头牢牢捆在树上,他恐高,看着山崖发晕,还有制止不住的往下跳的冲动。冬阳的注意力被张达痛苦的呻吟拉回,他逼着自己不看,只盯着张达。他下到张达身边,蹲下身搬石头,第一次没成功,坠得他失去了平衡。

“别搬,搬不动,要推。”张达指点他。

他推了两次,第三次才把石头推开。然而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最难的是如何把高他一头的壮汉张达拉上去。

张达的腿大约是骨折了,无法动弹,冬阳把他的胳膊架在脖子上,站好位置,用力一挣,累得头晕脑胀、天旋地转,他稳了稳神,一声大喊,终于把张达拽了起来。

冬阳为防止手指不灵活,把手套摘了,此刻他只用一只手做着力点,拖着俩人的重量往上,被单不堪重负,发出嗤嗤拉拉的呻吟,冬阳顾不得手掌心的痛,唯恐绳断了俩人都掉下去,几步登上了山路。

张达一上来,妇人哭叫着扑上来,孩子也哭,但十有八九是身体不舒服才哭。

冬阳的手掌勒破了皮,他只用雪蹭蹭,碎布缠着了事。张达的腿没法走路了,只能他上架车抱着孩子,妇人和冬阳拉着车,于是速度更慢了。为减轻重量,他们只留了那一小袋松茸,把收来的几袋菌子全抛到路边。孩子哭得越来越急,声音尖得刺耳。

冬阳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只觉得勒着他的不是张达和孩子,而是高大的红杉树,是鸣山,是连绵的整个雪山。他像匹马样压低了头,大口喘着气,像匹马一样用力甩着前蹄,口吐白沫,像匹马一样伸长了脖子嘶鸣着,拼命吸着稀薄的氧气。他流泪了,然而并不是因为想哭,而是全身都在使劲,眼球也不例外,硬生生挤出来了泪水,眼泪是滚烫的,把他的心烫出来一条道,把这雪溶出一条生路。

他们走啊走,冬阳觉得这条路漫长极了,无尽头的白颜色使他惊惶且绝望,他开始惧怕起大自然来。曾经在深夜里碰见过生机盎然的高大红杉,那时候大自然给过他希望,可此时不过相隔十几个小时,却又狠狠把他摔打在地面上。

冬阳觉得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觉,两条腿似乎上了发条,机械地一前一后挪动着。雪越来越沉重,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突然格外想家,想妈,想妹妹,想他一米八乘以一米五的小床。

就在此时,冬阳依稀看到前方出现一排黑点,再走几步,他确定是快到驿站了!

冬阳和妇人欣喜地回过头,想要告诉张达这一好消息,然而一扭头,发现张达不知什么时候冻上了。

他把穿在最外面的皮坎肩脱了,用来包着孩子。他端坐着,双腿屈起,托着孩子,双臂弯成弧形,给孩子一个臂弯,头和肩低垂,用人肉给孩子遮挡着风雪,他的头紧紧靠着孩子的襁褓,好似一枚正在萌发的黄豆芽。他结冰了,他的头发结冰了,眉毛结冰了,胡子结冰了,衣领结冰了,裤子结冰了,鞋子结冰了,他成了冰人!

冬阳捡了块锋利的石头,与妇人一起小心地凿张达身上的冰,妇人的眼泪落在张达身上,很快凝成了小珍珠样的冰球。

他们把冰剥掉一个口,窥见了张达半昏迷的脸,这脸上没有痛苦,却是笑的,因为他抱着儿子,所以在冰里面,仍是热乎乎的。冰隔绝了外面的严寒,孩子在张达干燥的怀抱里甜甜地酣睡着,不知梦着什么。

冬阳的泪水汹涌而出,他手颤抖着扒掉张达身上的冰,把妇人摘掉的皮带扣在自己身上,似乎又有了力量,加快步伐往驿站走去。他走着,想起了父亲给他带回来的几个包子,大馅儿的包子热气腾腾,一咬一包油。父亲只能给他带包子,而他的全部也只有包子。深夜,父亲想必也累了吧,想必也饿了吧,但他没舍得吃,揣在怀里不怕烫着胸膛,保护着这几只不值钱的包子,用他的皮肉给家中发烧的冬阳煨出一丝暖和气儿。

他哭得浑身颤抖,前方的驿站近在咫尺。他已经看到驿站里有人出来了,于是放心地、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天上的雪花噼里啪啦往他的脸上砸。忽然,他听到一种声音,好似千百支圆号同时吹响,声势浩大如千涛拍岸,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如泣如诉。

这声音是有形的,就像妈妈的怀抱般温暖,轻柔地揽起冬阳,在他耳边轻声嘘着,安抚着他的伤痛。

这声音是有内容的,它呢喃着,复述着冬阳的疑惑,告诉他答案是什么。

答案是漫山遍野的雪,是猎猎的风,是初生婴孩的一声啼哭,是抖落翅膀上雪片的鸟儿,是林间猿类悦耳的鸣叫,是石涧潺潺的小溪流,是深夜发现高大红杉的惊喜,是素丽红扑扑的脸蛋,是妹妹湿漉漉的头发,是母亲的呼唤,是父亲的目光,是山的声音。

老虎帕克走了,再不会回来了,因为从此冬阳的心中有了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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