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笙到府邸时,门前早早地已经候了一群人。首当其冲的男子,鬓发已有星点斑白,蓝青长袍下的身形消瘦颀长,望见她时眼里已经饱含了泪,却硬生生忍着。
“臣沈道余拜见小主,小主万安。”男子领着一众仆役躬身即要下拜,衣袍浸在午后的风里,显出几分苍凉。
沈白笙神色一凛,堪堪也要落下泪来。一路上欣喜悲切的复杂心绪,让她此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得仓皇地去扶起父亲,喉间梗咽,“大人多礼了。”
隔着衣料递来的温热触感,沈白笙早已久违多时。她微微愣了一瞬,勉强忍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爹……”话末已是颤声。
“小主万万使不得,“沈道余急忙掩住了她的话声,又侧身吩咐一旁候着的婆子丫鬟,”快快把小主扶进去。“
说这话时,他心神也不稳,尚在与女儿难得一见的喜悦和即将久别的哀切中徘徊不定,但他毕竟身为父亲,再如何悲切,顾及着女儿如今的身份,为避免有心之人的口实,还是强自镇定下来。
沈白笙明白父亲的意思,也只能勉强做出小主的仪态,由众人拥了进府。
京中的沈府几路几出,沈家数代先人都曾居此,莫不精致考究。然而如今沈氏子嗣凋零,住在这的,也只有她与父亲。
母亲过世后,父亲一直未曾迎娶续弦。为此族中常有人讴病不满,但父亲心意已决,也不曾为之动摇过,正是如此,才多少和族中的关系疏离了。祖母为之心焦,曾怒叱他一声“竖子“,当时父亲也只是默默无言。
自此祖母也明白他心中的坚决,慢慢地作罢了,只是每每递家书时,总少不得告诫几句。
越过重门,方才进入正厅,沈白笙就屏退了那些围着的面上尤存喜色的仆役们,独留她与父亲在厅中絮絮讲些体己话。
沈道余细细看着女儿,踌躇着不知作何言语。良久,才半是酸辛半是欢喜的一叹,“时隔的年岁长了,阿笙也已经不再是记忆里梳着小辫的模样了。”
进了宫,福祸两相依,他并非很有主见的人,虽然私心里舍不得女儿,却也拿捏不定主意,神色只是暗暗地发苦,“当初,若是爹爹再坚决些,也不至于……”
末了再叹了一声。
沈白笙强颜欢笑地劝慰道,“当时,连女儿也明白由不得您。您又何苦再揽到自己身上来呢。”
她顿了顿,将早已思量好的说辞徐徐托出,面色上原先一时激动的悲切逐渐淡去了,沉静的神色再次显露出来,“女儿此入宫中,虽然与家人相见比从前难上许多,但宫中吃穿用度,都都远胜寻常官宦人家,总不如何亏待了女儿。况且女儿不求人间富贵,亦深深明白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不会拿醋作酸,争一时之气,在宫中自然也能长久些。爹爹大可不必为我忧心。当下女儿也到了即将婚配的年纪,若是白白指了不合意的人家,少不得流泪受苦,若是从此处想,入宫也未尝不好。“
她的一番话说下来,沈道余心中的重担渐渐放松些许,但又不住地心疼自己这懂事的女儿,“你自小就是个要强的,你祖父在世时,也是向来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如今进了宫,少不得看人颜色,小心做事,莫说是你仙去的祖父,爹爹又如何舍得呢。”
沈白笙安抚地笑了笑,“爹爹放心,女儿小节可以忍让度量,但大事绝不会一味唯唯诺诺,由人拿捏。”
沈道余方才松了一口气,不忍拂了女儿此刻的小心求全,微微挤出一点笑意,“阿笙喜欢的那些吃食,爹爹已经让厨房里备下送到了你屋中,可以去尝尝。”
时隔数年,女儿爱吃的,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沈白笙心间一颤,含泪笑道,“女儿在此谢过爹爹了。”
“这也是多少年爹爹亏欠你的……”沈道余面上几分疲惫愧疚,只轻轻摆了摆手。
绕过回廊,进内院以东,便是沈白笙进京时安置下的住所。一番谈话下来时间已渐渐地迟了,暗淡的昏色在院内一角的天空里映现着,连草木也蒙上一层淡淡的疏凉,日头悄然西垂。
沈白笙经历了整整一天的应对与大起大落,心神也不禁乏困,只尝了几口父亲特意备下的吃食,便早早梳洗罢,拥被沉沉睡去。次日一早方才觉得清明了些,在家里学着做些女红,茶艺等,偶尔腾出些空来读读诗稿。
圣旨下来的很快,不过隔了须臾几日。
沈白笙早早得了消息,只待传旨的公公来,接旨时一应礼数做得也都很周全。
一众人等皆跪着,一时之间室内静谧,只听得那宣读,“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今有女沈氏,贤淑婉柔,成性温良,端庄敬慎,敦睦嘉仁。着即册封为正七品常在,赐号‘皎’,钦此!”
沈白笙忙领旨谢恩,不忘封了厚厚的银两与宣旨公公。那公公得了赏银,笑得喜意更甚,漏出口风来,“此次秀选,小主是唯一得了封号的人,可见小主福气,奴才在此先行给小主贺喜了。”
猝然间听到消息,比自己差人来打听更一时震惊。众人皆是难掩的欣喜,沈白笙容色仍沉静些,婉言笑道,“多谢公公了。”
宣旨的公公一番推辞后,又接着赶赴下家,饶是众人温言相劝,也不得略坐一坐。
与之随行而来的是一位宫中有些阅历的教引嬷嬷,名唤秋仪,眉目虽慈和,对规矩礼教却也清清楚楚,不肯放宽的。沈白笙自此日日练习走路,问安等宫中不可或缺的礼仪,并未有丝毫抱怨,进步也很快。
嬷嬷眼中看着,心里也喜欢。
到后来,慢慢地礼数都学全了,嬷嬷就会讲起些宫中应知的情况,提点这些即将进宫的新小主,这时候不必时时练习,得了些许闲暇,沈白笙便去多相伴些父亲,以尽儿女之孝。
孝礼双全的人自然也得嬷嬷更看重些,况且沈白笙虽然孝敬父亲,也从未僭越了身份,始终有着自己已为皇家人的自知,嬷嬷心底满意的同时,更愿意再给她些点醒。
沈白笙尽孝虽然不是做戏,可也从心底感激嬷嬷。快到进宫的吉日,她对宫中的情形也逐渐有了认识。
当今的皇帝少年即位,虽仅弱冠之年,却有鸿鹄之志,因此并不如何亲近后宫,宫中已有一位皇后,其次也只有高低位嫔妃寥寥几人。太后忧心子嗣,再三劝说皇帝,才得以举办了即位后的第一次秀选。宫中嫔妃,宠爱并无得以一枝独秀的。唯有淑仪陈氏得几分娇宠,但也越不过分。
此次中选的小主共十一人,在大宛历代史载里并不算多。
入宫位分最高的,是户部尚书之女赵姝,封以从五品良媛位,其次就是鸿胪寺卿之女江怀瑾,得封以正六品贵人位。沈白笙的位分虽处在中庸,但因为独独得了封号,也引人瞩目些。
沈白笙对此虽然有疑虑,却也不愿意向深里探究。毕竟未曾入宫,那些打听来的揣测圣意的消息虚虚实实,再仔细思量,也只能徒令人生乱,倒不如落一个耳旁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