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祇三式
林医正黑曜石一般的目光深邃幽怨,抿紧红艳的嘴唇:“小阿夏啊,你真单纯啊。宫迹能证明什么?医术的昌明,早已经可以伪造宫迹或者去除宫迹……”掏出一方丝绸透薄的白色手绢,塞到秦立夏的手心里面,把自己抽身出来。
秦立夏不相信,宫迹怎么可能伪造呢?
“林太医,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真的三个月?”
“阿夏——”
秦立夏突然捂着耳朵,猛摇头:“你不要说了,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哀怨的眼神。
刺痛着人心。
可怜的阿夏。
秦立夏奋力推开她,林医正是撒谎,碧落山庄的大夫在撒谎!他要到外面随便找个无关紧要的大夫,他不相信自己会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孩子是碧连舒的。
除非她不想要!
秦立夏顾不得妆容凄切,就往外走。
紫阳院的大门口,两边的守卫拦住秦立夏:“庄主吩咐,秦公子不能离开这里!”秦少夫主已经变成秦公子了……
“让开!”
坚定的守卫一步不让。
秦立夏心都死了。
“公子不要吓唬春纤啊,公子……公子,我们回里面休息一下吧!公子身体还虚弱……千三夫主吩咐春纤要好好照顾公子,公子的胎儿最重要,千三夫主是相信公子的……所以,舒大小姐也一定是相信公子清白的……”春纤眼睛红红的,越说越没有底气。
春纤才从碧莲湾千三夫主的寝室回来。千三夫主的态度是好是坏,春纤没有看明白。但是,春纤却看明白其他人的立场:她们居然要把公子送回去秦家!出嫁的男儿被妻主送回去婆家,就表示着没有休书的休夫!舒大小姐要把公子休了!
可怜的是,公子才嫁入碧落山庄啊!
春纤忍不住抽噎。
屋子里面,林医正收拾完药箱,准备离开。
秦立夏双手把她的药箱拉住,发抖的双手在摇晃,无比苍白的小脸:“不是的,一定是你错了,都是你,你害我的!”
林医正目光突然一片黑色的温润,盖住秦立夏的手,安慰:“不要哭,不要哭,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这样得了吧。”
她果然承认了。
秦立夏看到一线希望:“你快点去同大小姐说。”
“我现在就去同大小姐说,不是三个月,是两个月。”
“真的吗?”
“真的。”
“她会不会相信啊?”
“很难说……小筝啊,就算舒大小姐不相信,庄主也会相信……”
“我试着同庄主说,是我的错,我诊错脉了,我砸了我老娘的招牌,我重新诊一次……小筝,这样你不恨我了吧?”
“嗯,唯有这样说了……”秦立夏喃喏着话语,心里一片烦乱……突然的警觉,他这才发现那个瘟神林医正何时变得如此好说话?而且她怎么叫自己小筝?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会叫他秦少夫主,没人在的时候,她叫他阿夏……她知道他是阿夏,而不是哥哥云筝……
秦立夏青青白白的小脸,两滴悬而不落的泪珠摇摇欲坠,顺着弧线还是滑下玉颜。他呆呆地看着林医正那双葡萄色闪耀的眼珠和那一抹似有似无的邪恶笑意,这才留意到漫天的红彤彤晚霞倾斜在地上,留下一段阴暗的影子。
不知道何时出现。
不知道听见多少。
秦立夏这一次真的欲哭无泪,掉进黄河都洗不清。
碧连舒黑衣颀长,阴郁无名的脸孔,唯独眼神请投机无比,遗世独立,羽然若仙,冰冷疏远,仿佛这一次真的“堪明白”了。
秦立夏一说话就咬到了舌尖:“舒——”
他,秦立夏,连同这个恶劣的“相好”,欺骗了她,居然还妄图在碧落山庄生下野种。
他,秦立夏,在她面前装楚楚可怜,任何的解释都是徒劳的。
身边那个幸灾乐祸、不知羞耻的女人,已经让他说出来的任何话都成为谎言,堵死了他唯一活命的路。
委屈的眼泪一直流着。
咬紧的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林小姐,能请你出去一下好吗?我有话要同他单独说。”舒大小姐侧身让出门口的位置,不见喜恶。
林医正笑意敛起,身上弥漫着一种独特沉缓的气息,走过碧连舒身边,尚且酷冷回头一望:“阿舒,不要难为他。”
碧连舒点头,微笑。
秦立夏心头缓缓不安。
只剩下他和碧连舒。
他低头流着眼泪,停不住的眼泪。碧连舒的视线一直落到自己的肚子上,秦立夏侧身坐到里面,护着肚子的小生命:“这个孩子,是……”你的?我的?还是……
喉咙发出的声音异常艰难。
“美景,放下,你也出去。”碧连舒站在他跟前。
美景小心翼翼地捧着紫绒花底部的双耳加盖子茶盅,放下,消无声息退出去,守在门口。
秦立夏看着那个茶盅。
安胎药?
堕胎药?
秦立夏再往里面躲着,他弯起双臂,无力的双手就搁放在肚子上面,恨不得衣服能厚一点,足够保护自己的肚子,那是一个孩子,孩子就是生命……而且是碧连舒的孩子!
她难道就是不要这个孩子吗?
碧连舒命令:“把衣服脱了。”
秦立夏摇鼓一般,猛摇头,往最深处躲。
碧连舒的手不知道从何伸出,就扣住他瘦削无力的肩膀,没有给予他任何反抗的余地。
衣带在冰冷的手指下解开……
衣襟就从两侧翻开……
散落的衣袍……
秦立夏能把眼睛闭住,但是却不能把眼泪屏住。
眼泪一直往下滚。
碧连舒冰滑的手心摸着跟前白皙细嫩的皮肤,姣好的触觉,处子般地颤抖,平坦的腹部光柔无痕……碧连舒琉璃冷清的眼眸含着冰意:“这个孩子,不是我的。”
碧连舒三千的冰寒,都是化作一句话,直直命中秦立夏的心。碧连舒放开了手指,她身患邪教的蛛丝万绶剧毒,若然孩子是她的,那么必然在这副娇嫩的身体上面留下痕迹,腹部会出现红火莲花式样纹理——偏偏这里滑嫩如丝韧。
孩子不是她的。
碧连舒莫名一阵失落。
不是她的孩子?
无论是两个月,还是三个月,都不是她的孩子……
“药汤是补身子,南海离开淮阳还有很远的路。”这个娇柔的男子折腾不起,更何况他有身孕……碧连舒弄清楚跟前的事实,卸下了气势的蛮横,以一种旁观者清的目光审视着跟前的男子:抱紧的身子透出被蹂躏的伤痛,哭泣化为寂静无声,泪痕尚在,只是眼泪已经流尽,柔美的脸颊,清秀的画,苍蓝色的大眼睛不是当初的温顺和清澈,而是一种更加复杂的,类似于绝望。
失去了桎梏,秦立夏羞耻满腹,立刻转过身子。
连忙拉上松开的衣袍。
细细的手指无力,在打颤,怎么都绑不好那么几根带子。
碧连舒看入他的恐慌,看入他的紧张,看入他的委屈纠结,潜藏心头深处唯一的柔软突然被触动,顺力就扯过他无力的肩膀,把他手中已经成为死结的衣带子接过来,解开死结,重新绑。
静静的。
秦立夏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不知道该恨她,还是怨她。
孩子,不期望她会承认。
但是,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硬生生地扯出他的伤口,然后再细细给他包扎——她就是这样吗?
秦立夏低着清秀的脸,直到碧连舒无声离开。
他抬头才看到放在桌几上的精致茶盅,眼泪又一次泛滥。
他这个样子是不能回去秦家,否则,他那常年有病的爹会气死,哥哥秦云筝也会因此而内疚一辈子。若然碧连家认定是他水性杨花,背妻偷情,珠胎暗结,但是碧连家只是说送他离开,那么表示碧连家的“丑事”并不愿意让外人知道。
外面的世界很大,只要还有一双手,一定可以把孩子养大的。所以,首先要将自己的身体养好,足够强壮能独自把孩子生下来。
秦立夏就伸手,拿起桌上的茶盅,揭开……
碧连舒站在紫阳院园子的无花果树下,琉璃色的耀动,淡淡的凉意,望向刚刚入夜的天边,没有到亮灯火的时辰,楼台屋棂花前树下,都是模糊糊的昏暗。
碧连舒:“你已经藏了很久,可以出来吧。”
“大小姐。”
“庄主吩咐的吗?”
“庄主担心大小姐会心软。”
“心软?”
对于她来说,是不是讽刺?
“属下告退。”
美景看着那个木无表情的大总管走开,才敢靠过去:“大小姐……”
“嗯?”碧连舒睨下。
“大小姐,其实秦少夫……秦公子是挺可怜的。美景斗胆,美景是……美景对不起秦公子。美景的主子只有大小姐一个,美景犯了错,美景接受大小姐处罚……”美景伫立垂首,眼睛微微颤动,吞吞吐吐,与平常那个直爽快乐的性格完全不搭边。
碧连舒心头了然,只是冷哼了一声。
随着风割着脸蛋,美景的脸上就是清脆的一巴掌。
美景跪下,不敢动,直接咽下了一口血。
“你是初犯。再有下次,你就离开碧落山庄吧。”
“谢大小姐。”
碧连舒抢进屋子里面,刚好抢下秦立夏放在唇边的茶盅:“不要喝,是堕胎药!”
茶盅已空……
堕胎药,居然喝光了。
碧连舒瞬间有点哑然,触碰到他的手,冰冷冰冷的,没有抓牢。
秦立夏苍蓝色渗出血丝微红的灵眸动了一下,喃喃一声:“孩子,会没?”有点娇怯单薄,有点天真单纯,仿佛还不明白什么是堕胎药。
“嗯。”
“哦。”
梗塞的鼻音。
没有哭声,没有嘶叫,甚至没有责骂,什么都没有。
碧连舒握住他的手,捏住手腕跳跃的脉搏,仿佛这单薄的人下一刻就要从跟前消失。
秦立夏拉开她的手:“你走吧。”
碧连舒不曾预料到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居然还能如此平静。平静放松的白皙脸孔,不曾有着一丝的情绪波动。孩子没了,对于他来说,或者也是一种解脱。
秦立夏无声地看着她,趁还没有完全把她的模样和气味记入脑海、刻入骨髓,把她的一切忘记。
忘记这个人吧!
忘记关于她的一切。
那种遥远的美好,是虚幻,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没有人心甘情愿抱着幻象生存几十年……
碧连舒离身:“美景,你留个人在这里,照顾他。”
秦立夏:“不用了。”
“喝了那个药,药力发作你会很辛苦……”
“都说不用了!”
生气,愤然,还有潜藏心中的沙哑。
反正她连孩子都不要,就不要担心他!
那种假好心,他不需要!
“我现在就走,离开碧落山庄!”秦立夏转到壁橱去。
碧连舒苦笑。
放手让他离开吧。
这男人看起来软绵绵的,乖得像只雪白的小绵羊,但是生气起来,就是露出猫儿的利爪,真的要命……总之,不能让他这个样子离开,起码要确保他的安全才行。
只有,秦立夏心底是说不出的破碎刺痛。
卧室里间壁橱的箱子柜子,都是他的嫁妆,大喜颜色的花纸还不曾撕开。武林世家,碧连家,新娶少夫主,不奢靡不艳俗,但是新房用品样样精致入微,务求尽善尽美。只不过再精美的东西,唯一的女主人都不曾在这留宿一晚。没有人气的美丽,终究是一副遥不可及的画。
他并不怨恨她。
他知道她身患怪病,不愿意见他。
这样也好。
让她以为自己喝下堕胎药,让她以为孩子没了,让她松一口气吧。
碧连舒走入房间之前,他是端着茶盅,含了一口药汤,胃突然泛酸,把含在嘴巴里面的药汤全部吐了,茶盅里面剩余的也倒了。如此巧合,一定是肚子里面的孩子知道是毒药,救了他的性命。她的孩子很坚强,孩子想要看看这个世界……那么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孩子没娘依护,但是孩子还有他这个爹。他要把孩子生出来,养大……让碧连舒误会吧,他可以名正言顺带着孩子离开。
出了这个门,他就同她互不相干。
秦立夏一概不动那些漂亮的衣服,他只是捡了几件日常的衣袍,还有箱底的一些首饰。
这些首饰是爹留给他的。
不是很珍贵,典当也不值钱,是他爹攥了一辈子的梯己。
秦立夏走出外间,碧连舒不在,美景也不在。
但是远处随风吹来朦胧的喧闹,好像是呼喊声,而且明显有着红红的火光。
山庄里面发生什么事呢?
秦立夏心里还是担心着……他跟着声响的地方走过去,转过紫阳院外面的树荫小路,跟前突然出现一个黑衣人。
全身黑衣的人突然对他咧嘴一笑,秦立夏心头一蹦,想要躲开。但是已经太迟了,黑衣人手臂已经环过他的细腰,把他带离……秦立夏闻着黑衣人身上的草叶清香味道,差点就要叫出来,一块带着浓重香味的布就捂着他的嘴巴和鼻子。
他眼神开始迷离,看见有守卫的刀剑招架上来,看见大总管指手画脚,还看到……阿舒,阿舒……但是却不能发出声音……
南海的沿海僻静小村庄,疏疏落落的人家,空旷的三间茅舍,清晰明媚的晨光,照射着大树叶下的缝隙,点点斑斑的暖意。
门口的石桌上摆放着冒着薄烟的早点。
乌黑顺滑的长发披着腰间的黑衣女子蔫蔫地趴着石桌上,左手筷子,右手包子,满嘴含糊的话语:“祗月,你啥时候藏着这手艺?怎么我以前没有发现?早知道你有这个绝活儿,当年我就让你进宫当御膳厨房大总管,官阶正三品,专门做包子,打死也不肯让你嫁到碧落山庄,现在倒是便宜了碧连萤那个臭女人……”
千三祗月倒了一杯清香奶茶伺候着:“小姐,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那黑眼珠子亮丽的女子,有着一张俏丽明媚的瓜子小脸,灿烂的笑意带着三分柔和、七分凌厉:“当年碧连萤在天一无双阁对你流口水的时候,我就该把她打得满地找牙!她那不知道是什么眼光,居然以为你是阁里的红牌小倌,要替你赎身,哈哈,笑死我了……好吃,祗月,我还要几个肉馅的,带点辣,味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