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熙熙攘攘的魏国邺城离开,几经周转,清穆随吕不韦来到卫国濮阳,卫国早已不是国,先被魏国弑君,再被秦国夺地,虽仍立卫君但实为秦国附庸。最重要的一点,濮阳是吕不韦的老家,几乎每次吕不韦出秦周游列国,都要来这里转一圈。
天气越来越冷,清穆很少出门,上次的事让她耿耿于怀,于是不只是与吕不韦的谋士口头交谈,而是拿起简牍临摹了起来。正好吕不韦及其谋士正在编撰书籍,她一边借观经典拿来熟读,一边帮助整理众家学说,碰到好的文章就誊抄下来,吕不韦看在眼里,越发喜欢这个用功的小姑娘。
“都说天资聪颖的人最擅长读书,老夫看啊,性格坦率真诚的人才最擅长领会书中奥义。”
车畔在一旁微笑不语,他今日递给吕相自秦国来的书信,吕相看完后说这么一句话他不知其意。
吕不韦接着说:“秦王来信,你猜他说什么。”
车畔摇头:“大王的心思下官揣测不到。”
“老夫让你猜你就猜。”
“这……,相邦出来快有半年了,朝中事务无人打理,大王可能是想让相国快点回去。”
“你说的是华阳夫人的来信。”吕不韦笑着回到,但车畔跟随他多年,已察觉到事情不妙。
“秦王长大了,体恤老夫年老体弱,特封王绾为左丞相辅助,老夫“升”为右丞相。”
“陛下在相邦不在朝中之时封他人为丞相,此事不妥。”
“秦王这些年表面敬重老夫,唤我一声仲父,还是提防着我啊”吕不韦咂了一口茶,又笑着道:“秦王马上就要加冕了,他开始为自己招揽羽翼,或许很早之前就有了这个打算”
听出吕相语气中难以掩盖的痛惜,车畔站在一旁不说话。
“赵姬为异人顺利产子,老夫为异人能顺利当上太子四处奔波,终于华阳夫人被立为太后,作为养子的异人当上秦王,可这二人过河拆桥不想立赵姬的儿子为太子,想立与政儿相差甚远的成蛟殿下为太子,老夫怎么肯?老夫那重金可不是为别人做嫁衣!这时王绾找到老夫,别看宗室大臣在前朝无所作为,在后宫却能发挥作用,他说动华阳,我们二人合力辅政儿上位。当时我就钦佩他会抓住时机,现在看来,他比老夫想像的厉害的多。”
“要不是您,王绾照样同其他贵族一样没落,现在他竟敢贪图丞相之位,不如现在我们启程回秦?”
“车畔,老夫今日高兴!”
车畔跟着吕相数年,向来最懂吕相,可是今日他却真的不懂为何吕相会高兴。
“哈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和华阳,和王绾机关算尽!明里暗里相互博弈!现在我才看清啊…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在下这盘棋的人不是别人,是政儿啊!”
窗外飘起鹅毛大雪,吕相推迟了归秦的计划,他本想辅佐年轻的秦王从而真正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现在他迟疑了,他忠心耿耿效忠的人在一步步分割他的权力。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子?赵姬?
吕不韦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嬴政时,赵姬在一旁不顾一切的冲上前一把抱住吕不韦,靠在吕不韦的肩头诉说这些年生下嬴政后的种种不幸,吕不韦只好轻抚安慰。
没想到小嬴政抱着手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爹,但你可以娶我娘”
赵姬被逗笑,吕不韦却正色道:“你父亲是秦国太子,你是秦国王孙,以后这种话千万别说,知道么”
那时小小少年的恨就在明亮的眼睛里燃烧,他握拳冲着吕不韦发怒“我没有爹,我不是秦国王子,我在赵国出生我叫赵政!”
“老伯?”
“清穆啊,进来”吕不韦恢复如常,关心道,“若是住的屋子冷再让人加些炭。”
“不冷不冷,老伯快尝我的手艺”清穆将捣腾了一早上的包子端上,个个拳头大小,皮薄,馅香,味美,包子是清穆跟家中厨娘学的,清穆又搭配自己拿手的排骨汤,这一顿吃的吕不韦只打饱嗝。
“女娃娃有事情跟老伯说吧”
“嘿嘿,老伯看出来了”清穆摸摸鼻子道,“快过年了,我想给哥哥递封家书”
“只要信上不暴露你真实身份,老伯可以想办法帮你送去”
清穆连连点头拿出书信给吕不韦看,吕相看后又吩咐车畔如何行事,清穆这才放下心,又对吕相说:“老伯,快过年了,您真的不打算回去,您不想夫人?不想孩子?他们可想您呢”
“老夫没有孩子”
“......”清穆在这时候还天真的认为,每个孩子都有父母,每个年事已高的人都有孩子,生老病死难以预料,她怎么也想不到像吕不韦这样温和亲切且家底雄厚的人会没有孩子。
清穆突然很自责“老伯,我就算以后回到赵国,也会常常给您递家书,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以后我有了孩子我就让他们叫您爷爷,过年的时候我会带他们来给您和夫人拜年”
听着清穆铃铛般清脆悦耳的话,吕不韦心头又是一痛,他终于明白长久以来自己内心深处的失望从何而来,当清穆说孩子时他眼前出现的是嬴政疏离又尊敬的称他一声‘仲父’,他把那个少年王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呀!但被他深深伤过的嬴政未必对他有父子之情。
见吕相面色苍白,清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慌乱的看向一旁的车畔,车畔上前说道:“丞相,世间情缘莫过母与子,父与儿之深笃,丞相为故人大义救女,清穆小姐诚挚感恩之心溢于言表,下官斗胆提议,今日小年又正逢丞相重返故里,何不收一义女。”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吕相和清穆一时还未消化车畔说的话。
窗外鹅毛大雪顽皮的从翘起的窗缝之中翩然飘进,吕不韦站起来,神情如常的温和又带有丝丝不安:“不知女娃娃是何意”
“义父!受清穆一拜”
“好,哈哈哈,老夫今日得义女,高兴!请故里长辈亲人前来一聚,开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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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春爆竹一声响,满街流光溢彩,孩童嬉笑,今日除夕,各家张灯结彩,其乐融融,吕不韦与清穆一起在老家过年。多久没在家里过年了,年纪越大,越想念在年轻时的日子,那时年轻不懂阖家欢乐之福,一心只想当人上人,因为愤恨别人瞧不起商人,就利用自己的万贯家财与贵族联合,用尽心机,不择手段,终于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可有了名声,有了威望,有了权力,他的生活也多了算计,阴谋和孤独。
越是在人间欢闹之时,越是能体会高处孤寂之苦。
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的吕不韦不同了,他终于可以享受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安逸和平静。看着门前和孩童戏耍的清穆,吕相又想起了嬴政,过完年秦王政就21岁了。
很快,吕不韦又收到秦王的来信,这次秦王言辞恳切,直言朝廷不可一日无相,并表达思念仲父之情。吕不韦看了后很高兴,当下命人买来快马先行回咸阳。
一日,清穆在家门口看见一乘错银四骑马车,比魏国邺城的还好看。要知道西周天子也才乘六骑马车,这辆错银四骑马车金银镶嵌,精美奢华,椭圆的车马顶篷饰以错银蛇纹,车马周身则饰以几何金纹,金黄的线条整齐交错,张乱有序,看得人眼花缭乱。最令清穆惊叹的是那固定缰绳的半月环,才手掌大一点,却细细雕刻着花纹,镶嵌玛瑙。四匹骏马身干壮实而四肢修长,昂首阔步,引来路人惊羡。
清穆正看的啧啧称奇,一个两鬓已有白发的中年男人稳步走进来,毕恭毕敬的行个礼,只听他不急不缓的说:“小姐,老奴受丞相之命在此等候,府里上下一切安排妥当,不知小姐想何时启程”
清穆终于踏上入秦的最后旅程,她突然有些期待山东六国都忌惮的所谓虎狼之国。
咸阳城,秦国首都,这里不像赵国邯郸寂静萧条,也不想魏国邺城鸡声鹅斗,嚷闹不止。街上人头攒动,推着谷物交换的,或是开着小铺叫卖的,孩童追闹,老叟谈笑,倒呈现出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自商鞅变法以后秦国不断强大,向外扩张版图,其他六国见这西北小国一夜崛起,如同饿虎贪狼,便称之为虎狼之国!
清穆坐在马车上,掀起一角帷布向外看去,不禁笑道:“为何称秦国为虎狼之国,哪有什么饿狼呀,百姓也没有那么剽悍凶猛,还没邺城的士子厉害呢。
“小姐,耳听不一定为真,眼见不一定为实。”月西和清穆都坐在马车上。
这些天她们越接近咸阳,听到的有关吕相的流言越多。
大致捋一捋,清穆和月西总结的可靠故事版本是:
吕不韦在邯郸做生意时遇到了在赵国当质子的异人,作为秦王庶出的孙子,异人既不受秦王重视又不受赵王待见,所以生活窘迫,不想被吕不韦视为奇货可居,遂拿出重金供异人在赵国的日常所需和结交宾客。当时的秦国太子安国君非常宠爱自己的正夫人,华阳夫人,可华阳夫人膝下无子,所以吕不韦又带着奇珍异宝游说华阳夫人的弟弟和姐姐,为的是让华阳夫人早一点在太子的儿子中收纳一位养子,这个人当然是在赵国为质子的秦异人。
此事纵然艰难,但吕不韦做成了。安国君后来由太子成了秦王,华阳的养子秦异人自然成了秦国太子。异人从此名声大噪,人也变得张狂起来,一次醉酒之时,直接讨要吕不韦的姬妾,吕不韦虽不满,但是想着钱财都舍得这么多了,一个舞姬又算什么,于是就献出了这个女子。异人立这个女子为赵姬,赵姬生下儿子名政,也就是现在的秦王。
秦国百姓关于吕相和赵太后的猜忌并不是空穴来风,异人即位才三年就离世,赵姬年纪轻轻就成了守寡太后,吕相又多次出入宫闱,所以有传言嬴政的母亲赵太后和吕相常常行...鱼水之欢。
“你放心,月西,我听到的那些流言碎语不会和人去说,更不会去问别人,再说,我也不信义父会和赵太后有瓜葛”
“还说!这句话都是不该的!”月西生气的拉一下清穆的衣袖,示意她立即噤声。
这时,忽然听见车外有人呐喊:“相邦,求您见见奴婢,夫人会杀了奴婢的,相邦?您不见奴婢,奴婢就死在你您面前!”
“管家?谁在外面?”
她话音未落,马车就剧烈晃动,清穆差点儿没摔出去。听到外面的人说有个女子竟往车底钻,这才惊动了马儿。
清穆正要出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一个锦盒扔进来,里面的丝质玉帛正好落在清穆手上,只见上面写道:“汝若再不来,吾定携政儿上府等候!”并加盖太后玉玺。
这,一定不是给清穆看的。
地上的红玉是赵姬的心腹,见到吕不韦的马车就拼命拦截,她此时跪在马蹄前,不见到吕相誓不罢休:“相邦恕罪,实在是有要紧的事情。”
清穆不得不掀开车帷,强装镇定道:“这个东西,你还是亲自送给义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