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我闻之涕泪,跪于他身侧,见他终将埋于心中苦楚尽数告知于我,然我终究未能为他解惑,心中惆怅不已。
他低头掩面重咳,我速呈上新沏的茶盏,他伸手推阻,半晌,他终于停下了咳声,然后长吸了一口气,“安歌,朕,想去上林苑看看昨夜的那场初雪。”
“陛下,”我急忙上前轻抚他的后背,“陛下,你身子刚好些,还是要多休息,太医说你不宜下地行走,况且上林苑天寒地冻,安歌怕陛下再染了风寒,到时受苦的还是陛下。等开春,等开了春,上林苑的樱花开了,安歌带陛下去赏樱花!”
他紧握着我的手,用力一攥,然后摇了摇头,“朕怕等不及那日了,安歌,你带朕去,好不好?”
他最后的那句“好不好”引得我鼻头一酸,用力搀扶他起了身,然后唤李好古进殿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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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后的天气清朗了许多,纵然寒冷,可是闻之雪后的空气,整个人还是舒爽了许多。李好古小心跟在后面,我尽量用力搀扶,他却执意大步向前。
这个季节的上林苑已是天地浑然一色的雪白,我与他立于回廊之上,望着一片素白之色,他无言,我亦没有上前打扰。
他留恋的望着上林苑中的一草一木,嘴角含笑,似是想起当年种种,“当年,朕曾与众学士于此联句,朕作‘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
“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我在他身后轻声吟道。
“安歌也知道柳公权与朕所作之联句?”他脸上泛起笑意,回首望着我。
“安歌还知道陛下给柳公权的这两句联句作‘词清意足’之评,安歌还知道,众学士所作联句,陛下独爱柳公权的这两句。”我回望着他,盈盈一笑。
他右手自斗篷下伸出,我见状匆忙伸手去握,他将我牵至他身侧,然后道,“朕到底还是有些庆幸,庆幸最后留在朕身边的人是你。”
“陛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望着他低声安慰。
他却对我淡然一笑,“朕已无所求,只是希望最后朕不要拖累于你,安歌,朕会下一道旨意,答应朕,等朕殡天之后,你便随安和离开这大明宫,再也不要回长安,好吗?!”
听他言此,我却心痛的喘不上气,默默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安和,他始终低着头,不言一语,我转回头,看着他,心中所言万千,可这个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以为与他并无男女之情,可现在,我所苦的、所痛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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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陛下回来紫宸殿,见他睡熟,我便从内殿里出了来,安和见状,四下里望了望才过来低声道,“小钰出宫省亲了,攸宁着了时机将她人扣在了燕子楼。”
我回头看了看内殿,而后低声道,“等我进去拿九彩石做个结界,怕是这次要用一用你的鲛人血了。”说着,我从袖中取出了那只小瓷瓶。
安和对我微微颔首,然后立在外面替我把风,待我做好结界,他便带着我去了太液池,连夜从大明宫中的槽渠潜出了宫。
彼时的小钰已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了,我微微蹙眉得看着攸宁,攸宁对我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是小遥,不过小遥也没做什么,不过就是太久没吸人血,一不小心露了尾巴……”
“攸宁,你够了!”我虽声音很低,可语气中得不满却也是掩盖不住的,“人被你们弄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怎么问?!”
攸宁却是不以为然的冷笑一声道,“你这就不懂了,越是这个时候,你越能问出真相!”
我叹了声气,行至小钰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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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燕子楼出来,安和见我面上的表情不大好,也不敢与我搭话,只是低声问了一句,“小钰,她可说了?”
我立在河边,望着暗夜里什么也看不清的河面半晌凄冷的回道,“倒是希望她什么也没说。”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不会让她去陛下跟前指认杨贤妃的,因为到头来只会给他平添愁苦。可是如今见你这般,我倒也希望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你便也不会这般痛苦了。”
我听安和言之此处,缓缓转过身看着他,“我是瑶兮,是凤凰山九天玄女座下弟子、是昆仑山西王母的幺女……”
“神仙如何,神仙就没有七情六欲吗?”他望着我回道。
半晌,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了身,“所以,我到底不配做一个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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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成五年,皇帝李昂抑郁成病,不能下床,便命枢密使刘弘逸、薛季棱叫来宰相杨嗣复、李珏二臣,嘱咐他们辅助太子李成美监国。仇士良、鱼弘志得讯,于当天晚上就伪造遗诏,废太子李成美为陈王,立颍王李炎为皇太弟,负责处理军国大事,并带李炎登上朝堂接见百官。帝闻知也无可奈何,群臣更是无人敢反对。
几日后,皇帝病重,昏迷数日不醒,大明宫正值年夜,却无一丝一毫喜庆之意。我于太和殿和衣侍奉已半月有余,我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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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成五年正月初四,太和殿内外站满了朝臣,杨贤妃跪于殿外,泣不成声,见宦官刘弘逸自内宫出来,却几次三番未叫于她,一把拉住了刘弘逸的衣角,瞠目瞪之,刘弘逸见状,小心抽出衣角,然后俯身对杨贤妃低声道,“贤妃稍等,陛下还未叫到贤妃,等陛下唤了贤妃,奴才一定出来禀报!”说罢,便又将殿外的大臣叫于内宫。
刘弘逸见身边的朝臣已入内宫,于是低声对杨贤妃又道,“娘娘无须心急,德妃已死,待陛下殡天,娘娘便是太后,无人再敢与娘娘争势。陛下藏于紫宸殿的那女子来路不明,虽入宫多年,却未得皇帝册封,成不了事,娘娘无须介怀。”
“本宫才不是怕了那个小贱人!仇士良伪造遗诏废了太子李成美,诏颍王李焱为皇太弟,本宫是担心,待李焱做了皇帝,若是介怀当年之事,定不会放过本宫和安王。也不知杨嗣复于皇帝跟前讲没讲本宫的事情!”杨贤妃用帕掩面低声道,“莫不是陛下知道了什么……”
“怎么会呢……”刘弘逸笑道。
“你懂什么?!”杨贤妃白了一眼刘弘逸,“当年本宫身边有个婢女说是出宫回乡省亲,可时至今日仍是下落不明,可千万别是被陛下派去的人……”
“娘娘不要担心,如若陛下真的知道了什么,娘娘断不会安然至今,想来是那婢女福薄,与旁人无关,娘娘无需担忧,还是眼下要紧!”刘弘逸见杨贤妃听了自己的劝慰面上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于是继续道,“当朝的宰相杨大人乃娘娘的侄子,怎会不向着娘娘说话,待娘娘做了太后,无论是安王还是颍王做了这皇帝,都得尊称您一声‘母后皇太后’,到时就便无人敢动娘娘了。”刘弘逸又道。
“屁话!安王和颍王能一样吗!”杨贤妃侧目瞪了那刘弘逸一眼,然后转而继续盯着内宫的方向,又看了看道,“奇了怪了,本宫一直都在殿外候着,怎么没见那个小贱人?!”
我着一黛蓝长裙跪于卧榻旁,待最后几个朝臣出了内宫,他轻声一句,“安歌。”我便跪地向前。
“陛下。”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凉,不似从前那般温热。
“朕,已将放你出宫的旨意藏在了紫宸殿的案几下,你从这里带不出去任何的东西,你带不出去的。等你拿到了那道圣旨,便随安和连夜出宫,离开长安,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
“陛下,安歌此生负了陛下。”我含泪欲洒,却不想最后让他看到我的不坚强。
“安歌,你没有负了朕,是朕,是朕此生负了你。骊山一遇,朕便自不相忘。时至今日,廿年有余,朕没有舍不得的,安歌,唯有你,朕总割舍不下。可是朕知道,朕已将你留在身边许久,不管你与安和之间究竟为何之情,朕都希望此生你能幸福。”
闻之此处,我已泣不成声,我不知此时自己到底是谁,人也好,仙也罢,情,都是动之便舍不弃之物,原来这才是天帝对我最大的惩处。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他望着我,眼角渗出泪来,“人未走,却相思,安歌啊安歌,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牵着我的手就这样无力的垂落了下去。
豆大的泪珠自眼角垂落,我仰头望着东岳府君元神自他百会穴而出,我掌心一合一开,宝鼎速将元神收入其中,然后我瘫软在地,一跪不起。
李好古在殿外听得杯盏落地之声匆忙跑了进来,见我欲绝之状,然后长叹一声,速至我身侧低声道,“陛下嘱咐过老奴,一定要护送姑娘平安回紫宸殿,姑娘,快走啊!哎呀姑娘,陛下一直未册封于你,便是早知会有此日,陛下不想牵连与你,更不想将你囚于这大明宫中,让你在此孤独残年,姑娘尚且年轻,勿要枉费了陛下的一片苦心啊!安和已于殿外等候,姑娘,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