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之地,有高耸的山峰、有低垂的白云、有碧蓝的湖泊,也有沁人的微风,还有直通天幕的巨树。
以及巨树下的少年。
云绰已由最初的惊慌失措渐渐习惯,慢慢接受。今天也与平常一样,坐在小湖旁,斜靠这一块大石头,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足够五人环抱的火红巨木,凭着巨木枝杈撑开的伞盖遮挡烈阳。
他的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又或者在胡思乱想。
他现在只感觉到脑子里正关着一只惊慌失措的牤虫,它就像半年前的自己,毫无目的,四处乱撞。现如今,这只牤虫正牵引着他的全部思绪,这些思绪大部分都是关于黄矩的。
他为什么会离开?是不是自己惹他生厌了?他会不会忘了拿东西又回来?
“到时候自己一定要求他留下来,不然就跟着他一起走。”
即使黄矩的不告而别,或者说是别而后告,云绰心中不是没有怨怼,只是久而久之,如今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只剩下了美好。
回忆里黄矩带着他在大海中劈波斩浪,被跟着在海面下游动的鲲变幻为一振翅似乎就要将海水都扇干的有着不知几万里的巨大双翼的鹏就这么托着,一飞冲天。到现在他还清晰的记得自己嗷嗷大叫,既有害怕,又有兴奋,几乎将嗓子都嚎干,带着腥味的海风就这么从脸庞刮过时那种刺痛,直到现在仍旧让他念念不忘。
回忆里他带着他站在烛九阴面前,看着如山岳般的老怪被黄矩站在眼睑外揪着老怪本就不多的睫毛,因而吃痛不已,怒目圆睁。那老怪左眼如日右眼如月,随着双眼喷薄而出的热浪直冲得云绰汗流浃背,如荒狼一般吐舌不已。
回忆里他带着他踏幽访友,他与‘友人’对着一盘黑白棋可以枯坐一天,时不时的嘬一口茶,云绰知道黄矩那一壶其实是酒。因为他俩晚上来的时候,他亲眼看着黄矩偷溜进眼前这脑子长瘤,自称著雍的家伙家里偷出来,待到天亮再大喊一声‘打扰,打扰’,似乎在告诉著雍,他们刚刚才到。
当然还有一些怨怼,只是最初的那一会占据了脑子里面松针尖一般的一小块。
“只要他回来,我马上就原谅他。著雍那儿的桃真不赖,不如黄矩回来了央他再带我去。”
两人从来都是相依为命,或许说黄矩一直以来都在照顾云绰。
他们去过食用无尽的富丽堂皇之地,也到过路有死骨的贫瘠所在。与山野猎人聊过家长,也与一国之主话过里短。既踏过四下苍茫的黄沙,也蹈过无边无际的大海。
云绰也曾问过,黄矩是不是就是那些人口中的父亲,兄长?黄矩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偶尔听到有的人说起什么獬豸,梼杌的,黄矩就会问他想不想看看。云绰孩子心性,自然是兴高采烈的应是,而且他也从没失望过。
自记事起,黄矩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吃饭、喝水、睡觉,即便是四处追鸡撵狗,黄矩也是带着淡淡的笑容,从容的‘走’在快速飞奔的云绰身旁。是的,是走。不知道黄矩是如何办到的,但云绰知道,他就是办得到。
直到他离开的那一天,无声无息,只有用碳在火红树干的巨木不远处,一块略有平整之处的莹白巨石上划了简单的两个字。
走了。
斜靠着巨石胡思乱想半天,已经成了云绰每天必做之事了。
脑子里各种画面不停的闪回,渐渐从回忆里走出来的双眼,只是出神的望着崖壁上银丝倒挂一般的潺潺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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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缓缓的自西向北转了个大弯。
终于到了对岸的羸弱男子背脊贴地,肚皮朝天,躺在一处好似天然让人歇脚的石台上,呼呼喘着大气。他又不是修行之人,当然没办法御风踏水,轻松的渡河而过;也不是筋骨结实的勇士,划这凿空树干做成的小舟渡河就如同吃饭一般轻松。用族人的话说,他只不过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罢了,只是横渡这水流平缓的食水,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了。
即便如此,‘一窍不通’的他仍是十分雀跃,趁着父亲无暇分心时,‘偷跑’出来。若是运气好,能亲手擒下一头猛兽,说不定还能稍稍震慑一下那些平日里见着自己怪话迭出的长舌妇人。
正自在石上歇脚却兴奋不已的他,脑中充满了对光明未来的憧憬,虽然偶尔还会闪回几幅前几日让人沮丧的图景。
那让人沮丧的图景中,大名为羿的他正在向作为夏官的族兄卖力的兜售自己新创的利器,虽然夏官一脸严肃的看着羿,口中还不时有一两句称赞之语。但是深具‘识人之明’的羿明白,一脸严肃配上四处闪躲眼珠子,说明了族兄只是不想直接赶人,想来不过是照顾下自己的情绪,怕伤了自己的心罢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不便拂了父亲的脸面。
“羿,又开始摆弄你这些奇巧之物了?”推门径直来到身后的司右庆甲,或许是在某个眼神的示意下,并不怎么好奇的问到。
更多只是调侃的庆甲,也是为了顺遂兄长的心意,让羿知趣的退去。
而对庆甲本就不喜的羿甚至都懒得搭理庆甲,停下游说的话语,沉默片刻,拱手便要离开。
“这次是什么东西?你给我好好说道说道。”看到羿手中的奇怪物什,庆甲似乎真的有了兴趣,在羿转身要走时又开口拦下了羿的脚步。
没有春猎,没有秋狩,已经势压一洲的强盛部族,只要没有对外的主动攻势,还是比较难得遇到争战的。因此在相较其他部族担负每日的狩猎与征战之事,最为危险的夏舍,在樕山氏反而是最为悠闲的。相比兄长的不耐,庆甲似乎发现了可以打发今日时间的趣事,就连兄长投来的警告眼神也故作不见。
“我看看,这衔接两根牛角绑着一根绳子,恩?牛筋?有什么用?“
不想让相互间气氛僵硬的羿还是向庆甲解释了一遍,这东西名为弓,配合特制的箭可于百步外毙敌。
“哦,哦~原来如此。“庆甲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就如同我夏舍随便一个勇士掷矛一般嘛,而且是不用特制的矛。想来这弓绑着软筋,或许能将‘特制’的箭射中鹿臀,好让它知晓咱们来捉它了,提醒让它跑的快些。我看也别用什么‘弓’‘箭’了,下次春秋大狩,咱们夏舍寻百来个嗓门大的,在猎队前头专门高声提醒就行了。公子羿可真是宅心仁厚,不愧是宰主之子。”
“这惹人厌的庆甲。”今天其实算是嘴下留情的庆甲,只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厌恶。羿还知道他很多话都没说出口,比如“这弓射不出太粗的‘特制的箭’,将这样的剪射出去,不仅伤不了猛兽,还会激怒它,如果带着‘弓’去狩猎,岂不是要死更多人?”
真的与那些长舌妇是一丘之貉,讨人嫌恶!
心知今日又是白忙活一场的羿知情识趣的婉拒了庆甲的盛意挽留。
庆甲真的是很真诚的在挽留,因为就这么让羿离去,那又让他少了好大的乐趣。
只是出得夏舍,带着口中名为弓之物,对于‘名闻全族’的羿来说,有些显眼。那些长舌妇人因为族中的优待,从未因为饥寒之事而烦忧,久而久之便越来越无事可干,家中男人又整日里与那有几分姿容的女奴厮混(英明的宰主禁了蓄养妾室,怎的就不将那些女奴通通杀了),全不将这些黄脸婆娘放在心上,于是整日碎嘴聊着这家长那家短。而他们父子两人仁心天生,或者说是心无旁骛。作为族长,宰主,也作为父亲的常,平日里都已诸事缠身了,为了心爱的儿子不至于为绝于修行一途而烦忧,还要四处搜寻些志怪之物;而‘一窍不通’的羿全部的心思都只在摆弄些寻常人眼里怪异之事,就如同今日的‘弓’。父子二人对那些调侃羿的‘废体’的蜚语流言都是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羿一脸淡然的从半山腰的夏舍漫步走回白壁青瓦,富丽堂皇的家中,对妇人暗中的指指点点‘全然’不放在心上。
“就算你男人是巫祝又怎么样?宅邸没我的大,女奴没我多,便是他视若性命的灵宝法器,在我家里也是随处可见,我让他交出来,他还不是得老老实实交出来。”
从来没有任性妄为过的羿当然不会让巫祝随便交出法器,但从小到大若不自找一些平衡心理,寻一些劝慰自己的说法去发一发牢骚,或许他早就成了一个胡作非为的纨绔了。
到了屋宅,席地而坐,或者说席华美兽皮于地而坐。将手中女奴递来的青铜觚里盛的果浆一口饮尽。
即便如此,心中还是有些郁郁。
“‘一窍不通’是我的错吗?有个厉害的老子是我的错吗?老子厉害儿子就一定要厉害吗?“
平日里羿可以与奴隶谈笑风生,可以和大巫祝没大没小,看似言谈无忌的他却永远不会将这些心中真正所思所想说与人知,包括自己的父亲。
只是心中再多怨言也罢,出身高等门庭的羿还是非常想要证明自己。向族人,向父亲证明,即便自己不能修行,即便不能承袭父亲的事业,也还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
或许父亲并不在意,只想将自己好好保护在他的羽翼下。可正是这样的不在意,才是真正让羿感到压抑之处。
因而就有了眼前‘离家出走’的一幕,离了樕山,过了食水,真的便是离开‘家’了,因为对于羿来说,他的‘家’,有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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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细微的裂缝就像蛛网一般爬满黄泥墙,屋顶是茅草随意搭就,四处透光的柴扉在门口稍做遮挡,恐怕大一些的风雨就会将蚩尤的家催崩。只是即使屋顶吹飞,泥墙吹塌,也吹不散他的家,因为他与阿爷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
自记事起,他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这里有他的丽女,族姊宓,族叔虞,还有许多的叔伯婶娘和玩伴,最重要的是有他的阿爷,只要有他和阿爷的地方,就是家。不论这房子漏不漏雨,漏不漏风,漏不漏光。
今天蚩尤在桑林边界外,又独自猎得了一头梅花鹿。
高叉的鹿茸,尖尖的鹿耳,像一颗乌梅嵌上的鹿鼻,鹿皮有片片雪花点缀,泪汪汪的大眼睛似乎在求饶。
每当这种时候,丽女是不敢看的。
一群几天没尝肉味,平日里都是干瓜瘪果充饥的族人双眼冒光的对着地上可怜的猎物指指点点的。笑谈之后,自会有人扛起大石头砸在鹿头上,将它砸死。再用磨尖了的片石,一点点,费力的将鹿皮剥下,再将鹿腿,鹿脊骨,鹿胸骨一块块分好。如果不事先砸死,那梅花鹿就真的太痛苦了,即使在迫不及待享用鹿肉的族人眼中,也有些不忍心,更何况天性纯良的少女。
有时候,死亡也是一种仁慈。
丽女从来都对被猎之物充满了无限怜悯,只是即便如此,每次猎鹿祈火之后,看着肉汤在陶罐中翻滚炖煮,她也是会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色,她也是会不顾熏黑的脸颊,与族人挤在一起‘争抢着’将肉汤盛在破陶碗中。
在蛮荒中,无谓的负疚其实是一种罪,对自己,对族人,对即将落肚的果腹之物,都是。
丽女心中目前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把锋利些的铜匕,好让可怜的鹿不要死得那么痛苦。
虽然是蚩尤的猎获,这次他仍是如往常一般,只留了一只鹿腿备饥,鹿茸给阿爷进补。其余都分给了族人,便是连鹿皮也让与宓了,因为上次的那块獐子皮他先给了丽女。相比丽女与宓,其他族里的族人多是靠树叶蔽体,有幸得到毛皮的也是用来夜晚御寒或是越冬之时才舍得披上,平日里绝对不舍得让外面的风尘过早的将兽皮弄坏。因为一张兽皮,保存得当,甚至是可以传给子嗣的。
族中的叔伯当然不会因为蚩尤的偏私而心有不忿,而是人人都由衷感谢蚩尤的蛮勇。
因为太靠近桑林的地方,黎氏族人是不敢去的,只有身强力壮,浑身长着与他一张十六岁面孔极不相称的肌肉的蚩尤,敢于在那一片打猎。只是胆大如他,也是不敢进入桑林。
被樕山氏驱逐的黎氏,在这里根本无处可猎。若是在滅水打渔,一来水流湍急,筏行不稳;二来此地江神太过恶毒,若想有渔获,必要以人牲祭献,否则江神便会自行掳了人去。黎氏从来没有献祭过人牲,惹得江神非常不喜。只是若是他们不靠近大江,即使身为神君敕封的神,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因为与山君不和的祂也不能太过靠近山涧溪流,即使这些水源牵连着水运,最终还是汇聚在滅水。
心思醇善的黎氏不敢靠近桑林,又不忍人祭,于是只得采些野兽都懒得看一眼的歪瓜裂枣,山野蘑菇充饥,可即便如此,还是饱一顿饿一顿。
每次蚩尤带着石矛出门,族人们便都感到高兴,送别时,脸上的咧开的嘴角都难以掩饰,或许他们也没想过去掩饰。因为执拗的蚩尤是不可能两手空空的回来的。只是族人在高高兴兴送蚩尤出门时,都会由衷的希望他能平安归来,最重要的是快一些平安归来,不然等个十天半月的,也着实难熬。
族里不是没有伙伴想过与蚩尤一同打猎,只是还没走到村口,便被家中长辈扯着耳朵扭送回家,阿爷也不是没想过阻止蚩尤行险,只是一看到面黄肌瘦的族人,身为族长的他就再说不出让他别去的话。
且不说那些连高门大氏都不敢轻衅的封涿与鸣軨兽,孱弱的黎氏族人即使面对桑林里偶尔蹿出的寻常虎豹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一旦遇到这些猛兽,只能伸长脖子,只求猛兽快些让自己断气,好少些痛苦。
谁都是他人口中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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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味。
夏日微风送来的除了清凉,飘入鸣軨兽鼻子里的还有獐子、马鹿、山雉的味道。最引起鸣軨兽兴趣的是一丝平时并不多见的人味。因为人没有毛发,汗总是很容易被烈日蒸干,因此人都有一股酸臭味。顺着这股酸臭味,走到了平日里不会在踏足之地。
今日独自巡林到这附近,已经不能再往前了,前边就是被封涿霸占的领地。
族神说了,虽然不必怕它,但那是头疯兽。不进它的领地,你干什么它都不理睬,一旦进去,它就会和你拼命。而且它的所谓领地也不大,就是西南一小块边角罢了。平时里也没什么野兽出没,已经盘踞整个空桑山的鸣軨一族没必要再为这一小角地方与疯兽计较。
封涿盘踞在那里,真正说的上影响的只是南来北往的人族而已。因为那里是从空桑往南唯一的山径,如果不从那过,就只能从湣泽或食水绕道樕山南下,但现如今整个樕山都已被樕山氏占据,连神君都已将樕山赐为部族之名,不依附于樕山,他们那些骄傲的蜚蠊哪会让你随意来往?
脑子里胡想一气的鸣軨兽砸吧着嘴里还没囫囵吞下的碎肉,掉头北归,还想着下次巡山,一定要拉着族里的兄弟同来,好撺掇这兄弟去猎多一些野食,凭自己的智慧,应该不难。